第十八章
中原。又是一个早晨。
银燕的房门虚掩着，俏如来轻轻敲一下，推门进去。“没睡好？”
银燕点点头，“我在想……”
俏如来听着。
银燕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又开始发愣。
昨晚，史艳文和俏如来跟他说了很多。银燕很仔细地听着，每个不懂的地方都提出问题，也都得到了十二分耐心细致的解答，比他小时候看到新鲜东西问“这个是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之类的问题得到的回答还要认真。
假如从前银燕提出“我是从哪里来的”“我是不是跟你们不一样”之类问题，史艳文也许会斟酌他的年龄和接受能力，慢慢告诉他真相。
在之前的旅途中，俏如来也一直在引导他，让他发现、认识这个非自然人和自然人共存的世界。
对于史艳文和俏如来，答案其实是早就准备好的。只是银燕一直没有发现，一直没有问。
小空却早就发现了，可是他也没有问，而是选择相信自己的判断。
在谈话最终，面对俏如来询问自己想法的殷切目光，银燕嗫嚅地说：“我知不知道其实都一样，但要是小空早点知道就好了。”
就是这么一句话，让俏如来和史艳文顿时无话可说。
存储卡还放在桌上没动，银燕似乎没将这套代表着人类身份的材料放在心上。他发了会儿呆，忽然开始穿外套。
“？”
“大哥，我们去看小空吧。”
在去铁军卫中原分部的路上，银燕开着车又说：“小空要是知道我们都是复制人，就应该不恨父亲了吧。”
俏如来“嗯”了一声。
“不过，二哥可能会怪父亲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他实情。大哥，你劝劝他好吗？”
俏如来笑笑。
“大哥？”
“没关系的，银燕。世上哪个做子女的没讨厌过父母？”
银燕看了俏如来一眼，不出声把悬浮车改成自动驾驶模式，转过头看着大哥，皱起了眉毛，一副要谈心的架势。
俏如来苦笑。
“每次提到小空，大哥你的态度都很勉强。为什么？”
俏如来垂下目光，望着窗外。
是啊，为什么呢？
为了报复一个人，搞得九城大乱。
史艳文的实验基地被破坏，受到的损失可以由史家自行承担。之前小空放出去的那些复制人在各城政界、军界造成的影响，杀人芯片在机器人之中散播带来的危险，又岂是一个人、乃至一城的力量能够压下来的？就算史艳文有这样的影响力，他的良心和道义又岂会容许他这么做？
用银燕重伤为饵，布局抓住小空时，俏如来曾失态暴怒，虽然是由当时小空伤害银燕而起，但其实那也只是导火索而已。
俏如来心中一直绷紧着一根弦。
不仅是复制人被窃案件，还有父亲一生的心血、仍未摆脱伦理争议的细胞义体，被受人指使的复制人在媒体面前轻轻几句拨弄，就又被逼上舆论的风口浪尖。
俏如来淡淡地：“做事情不能这么不顾后果。”
“二哥他不是有意的！而且……而且替非自然人争取权益，也不算……”
“也不算错。”俏如来替他说完，“现在你有立场这么说了。”
银燕一怔：“大哥！”
俏如来话一出口，就自知失言，“我不是……”沉默。
银燕忽然问：“梦虬孙和北冥觞他们，是差点被复制人害死的吧？”
“是。嫁祸师相，借机挑起海境政局动荡。”
“赤羽军师的复制人也是，不光要杀剑无极，还导致赤羽先生和宫本师尊的误会。”
“对，只要他俩之一离开西剑流，都是东瀛城无法挽回的损失。”
“听说在苗疆之前的动乱里，复制人甚至杀害了王族。”
“那个……”俏如来沉吟道，“也有说法是竞日孤鸣反过来借用复制人一事为自己开脱，尚未有定论。”
“道域也有复制人控制机器人杀人未遂的案件。”
俏如来忽然明白了，“你一夜没睡，就是在查这些？”
银燕点点头，“我想……知道二哥究竟干了多少坏事。还有，能不能……替他弥补。”
最后四个字说得很轻。俏如来蓦然心酸，说不出话来。
车子驶近铁军卫分部门口停下，银燕下了车，在前面等着俏如来。
青年人身形高大，一夜未眠姿态仍然挺拔，身上有一股不屈不挠的劲头，世界复杂，人心万变，其中难免险恶诡谲，他却无所畏惧、一身刚直。
俏如来缓缓呼出一口气，下了车。
银燕确实在成长。
他们却没见到小空。
一开始接待他们的人只说戮世摩罗被带回苗疆候审，银燕愕然道：“怎会这么快？”
俏如来道：“事发在中原，不先由中原进行调查？”
“总部的命令，我们无权过问。”
俏如来隐隐觉得不对，又问：“什么时候带走的？是军长下的命令？我们什么时候能跟他联络？”
对方没回答。
俏如来问：“戮世摩罗究竟在哪？”
这一句有些声色俱厉了。
银燕向前一步，伸手按在对方桌面上。
对方无奈之下，拿起内线通讯说了两句，搬出分部负责人来。
那负责人也是脸色不佳，脸上挂着黑眼圈，看来无心跟他们兜圈子，开门见山道：“戮世摩罗失踪了。”
“什么？”
“昨天半夜总部来了急令，要求将戮世摩罗带回苗疆，兵长不放心决定亲自押送，结果半路失联，至今杳无音讯。”
银燕怒道：“怎么知道不是你们故意把人藏起来！”
那负责人一拍桌子，“空轨夜间停运，为这件事我们专门调动中原到苗疆的地下轨道车，现在那部轨道车整个车厢被炸成废铁！你们要不要看照片？”
银燕脸色变了：“你是说小空他——”
“现场有血迹。”对方挥挥手，厌恶地，“你们可以离开了。”
史家大宅。
史艳文挂上通讯，道：“军长说，铁军卫总部没有给中原发过调令。”
俏如来道：“即是说……”
“有人从中搞鬼，伪造了命令。很明显，他们针对的是小空。”史艳文微叹口气，“究竟是何等技术，连铁军卫都能被骗过……”
银燕猛地站起来：“你还在感慨这种事！二哥生死不明……”
“银燕！”
“精忠，没关系，银燕还没想明白。”
“是，我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们一点也不紧张二哥的生死——”
俏如来道：“因为这场行动，对方目的是救人。”
“救人？……救二哥？”
俏如来点点头，“对方行动匆促，手段极端，如果是敌人，不需要冒险做到这种程度。”
“组织营救行动却不在中原动手，而是费力伪造铁军卫总部消息，制造押送中途救人的机会，说明他们在中原的势力有限。但是能做到监控铁军卫的行动，炸毁地下轨道车，对方的能量也不可小觑。”
俏如来道：“他们这么做，是为了保证一次成功。假如万一有闪失，也可以……杀人灭口。”
史艳文道：“他们急于动手，是因为不能让小空留在铁军卫。”
俏如来道：“小空身上，恐怕有太多他们的秘密，所以他们宁可与铁军卫正面树敌，也要第一时间救走小空。”
史艳文道：“只是不知道‘修罗’的背后，又是谁在操控。”
“是魔世。”
俏如来和史艳文都愕然看着银燕。银燕继续：“他们的基地在魔世，那个地下城市。‘修罗’的创建人，就是魔世三大势力之一的帝鬼。”
“帝鬼……”史艳文倒是知道这个名字，只是没想到这么重要的情报，竟会是从银燕这儿得知。
俏如来问：“你怎么知道这些？”
银燕有点紧张：“二哥告诉我的，怎么了？不对吗？”
史艳文起身道：“我去查。”
客厅内剩下银燕和俏如来两人。
银燕坐立不安，来回走动，又下意识地到窗边朝外眺望，似乎这样就能看到小空的身影出现了。
俏如来慢慢走近。
窗边的青年忽然被从背后轻轻拥住。
银燕呆呆地：“大哥？”
俏如来沉默不语，将怀中人抱得更紧。
“大哥，怎么了？”
耳畔，轻声：“你差一点就跟小空走了。”
犹豫迟疑的判断句，难掩那一丝心酸哽咽，却又庆幸终未发生，宛如劫后余生。
俏如来现在才发现，原来小空对银燕的信任，比自己估计的更多。银燕甚至知道“修罗”的详细情形，可见双胞胎几乎已经达成共识。只差一点，自己今生最重视的人，就要站到对面阵线、走进那黑暗世界里去。
而且一去就不会再回头。
俏如来听到自己心口余悸未消的声音。双臂再也不敢松开，两人如此贴近，仿佛一颗心脏同时带动另一颗心脏跳动，砰、砰、砰……心跳声融为一体，不可区分。
“银燕。”
“嗯。”
“不要离开我。”
“嗯！”
魔世。
九城中唯一的地下城市虽然能源拥有量比不上地面城市，维持日常运转还是没什么压力的，但是，也许是出于地底居民的习惯考虑，城市的整体光线和地面城市截然不同，很少使用整体照明，也没有制造人工天幕。
地下街道如同隧道，隔段分布的点状光源，犹如古老洞穴中相隔点燃的火把。
人就在明明暗暗的光线之中穿行。
在魔世没人去特意区分自然人和非自然人，由于环境条件不佳，自然人在本城所占的人口比例太低，反而无形中成为弱势群体。
小空在黑暗中醒过来，立即就知道了自己身在何处。
地底的声音与地表城市核心齿轮机器运转的噪音不同，魔世的生产和生活噪音埋藏地底，被泥土与岩石吸收。相应的，从不同质地的地层中，从埋藏有机物尸体的腐殖质里，从蜿蜒无声的地下河流之间，也各自折射着大地的回声，一种沉闷的、带有历史感和阴暗气息的悠长声息。
半夜被带出中原铁军卫时，小空也只是猜测会发生什么事，等乘上地下轨道车，他心中就大概有数了。
在地面以下活动，九城之中，没有哪个城市的技术能比得上魔世。伪造铁军卫的命令，大约又是出自煞魔子的手笔。不过这次玩得当真不小，恐怕铁军卫也不会那么轻易放过他了。
小空坐在轨道车上时，也不动声色地思考过，究竟是被铁军卫关着好，还是被帝鬼弄回魔世好。
最后他得出的结论是，没什么差别。
不过押送他的那个铁军卫军官，名叫风逍遥的，好像是银燕的朋友。所以那时轨道车前方出现不明闪光时，小空提醒了他一声“小心”。
那人反应很快，差点就让帝鬼的人功亏一篑，可惜最后还是寡不敌众。小空因为带着手铐行动不便，被爆炸气浪拍中昏过去前，正好看到那人被拿下的场景。
想起手铐，小空试着活动了一下，手臂能动，没有拘束物，只是身上酸疼，可能是爆炸留下的后遗症。
他懒懒地往旁边伸手，摸到床头开关，打开房间内部光源。
不是他自己的房间。
不过他在魔世本来也就居无定所，有时候在帝鬼那儿，有时候在三尊或者煞魔子那儿，随便混混就是一天。既然在别人眼里他始终是个外来人，那他也不用费心把这儿当家。
身上的通讯设备当然早就不在了，小空看了看，房间里连台电脑都没有，只得不满地从床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地去开门。
门一开，他跟外面的人撞个正着。
“炽阎天？”
“戮世摩罗。”对方一贯的面无表情，“帝鬼叫你过去。”
小空一边走一边跟炽阎天聊天，“煞魔子回来没？”
“没有。”
小空真心实意地叹了口气，“那我看他凶多吉少了。”
炽阎天没说话，沉默地看了小空一眼。
“喂，这个眼神有点凶恶啊！”
“他是跟你出去的。”
“是啊，你看到了，我也差点回不来嘛。再说，我跟他分开时，他情况还不错，控制着上千名机器人，正在那儿玩什么防火墙破解，整整玩了一下午。”
“不会有那么长时间他还进不去的墙。”
小空笑了笑，“那现在有了。”
炽阎天不说话。
“等等……”小空突然站住，“难道他是故意的？”
炽阎天道：“帝鬼已经等急了。”
“不可能。”小空喃喃道，“煞魔子会出卖我？他为什么要那么做？他究竟是谁的人？”
炽阎天把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戮世摩罗，走快一点。”
小空抬起头：“你——”
炽阎天另一只手里的枪口抵在他背后。
“呵。”小空轻笑一声，“这是帝鬼的意思？”
炽阎天道：“他等着见你。”
接近帝鬼办公室门口时，炽阎天便收起了枪。
迷宫般的地下宫殿里到处都是帝鬼的手下，确实也不用再防备小空逃走。
小空只想了一个问题。
——他为什么要逃走？
帝鬼的办公室小空也熟悉得很，别的不说，就是巨大办公桌旁边那套平时没人坐的沙发，他就不知道在上面睡过多少次午觉。
当然，那是帝鬼刚把他捡回来、给他办了张名叫戮世摩罗的魔世ID卡的时候。
后来似乎是从因为“修罗”的方针，两人第一次产生冲突的那段时间开始吧，小空就很少再在那张沙发上睡着了。
他依旧会不时翘着二郎腿坐在那儿，没完没了地跟帝鬼说些废话，但是听的人却不会再一概无视他说的内容，而是偶尔抬起眼睛，用锐利的眼神看他一眼。
后来小空到底是坚持自己的意见，带人离开魔世去了中原。
他越来越少主动和帝鬼联络，后来连视讯通话的结尾，都往往是不欢而散。
中原“修罗”的据点里那间特殊通讯室里的器材，也不知道修了多少回。
小空当然不会不懂得控制脾气，不过如果通讯器坏了在维修，他就有充分理由不用接帝鬼的通讯了。
当年躺在帝鬼办公室里睡午觉、还朝来汇报工作的炽阎天扔靠垫叫他们声音小一点的时候，小空大概不会想到后来的自己会一听到帝鬼的声音，就条件反射地产生想砸东西的感觉吧。
此刻小空也是生生忍住了用杯子砸帝鬼的头的冲动。
帝鬼道：“我准备解散修罗。”
“理由呢？”
“理由应该我来问你。”帝鬼道，“戮世摩罗，我为什么要解散‘修罗’？”
“因为你昨天做了个梦，梦里受到良心的感召，于是你打算弃恶从善，做个好人。”
“你愿意这么想也可以。”
小空在沙发上坐下，不出声，过了会儿，道：“‘修罗’从一开始，就不该打什么人权组织的幌子。”
“那就是直接与九城所有人类为敌。”
“有何不可？”小空反问。
“戮世摩罗！”
小空缓缓道：“我们可以与人类为敌。”
帝鬼突然难得地笑了笑：“是吗？”
小空看着他。
“你是真心和全人类为敌，还是——只和史艳文一个人作对？”
小空似乎想站起来，却只是将手按在扶手上，停顿了一下，也笑了：“你还是这么认为。”
帝鬼道：“你恨的是史艳文，并不是其他人。”
“我是个复制人，是所谓的细胞义体。”小空道，“单凭这一点，难道我还没理由恨史艳文、恨那些自私狭隘、一心只想长生不死的人类？”
“但你的行动太冲动，太不计后果。‘修罗’在地下隐藏、酝酿这么多年，不光你一个人投入过心血，我们积累的能量，不是为了让你一朝意气用事发动机器人暴乱又草草收场，徒然招来铁军卫反扑和全世界的敌意。”
“我——”
“在史艳文的实验基地时，你明明有机会夺得最大的筹码，倘若那样，还可以视作一次成功的行动。可是，你做出的选择，令我失望了，戮世摩罗。”
“我……”
这次帝鬼没有再打断他，可小空也仅仅说了一个字。
他可以说我中了计，俏如来不惜利用银燕来设计他；也可以说煞魔子的动作有鬼，一直破解不了系统防御，又暗示自己去看雪山银燕；他可以说我从地下发动奇袭，一举占领四分之三的实验基地，仅这一战魔世就没第二个人做得到。
但他突然觉得很累，什么都不想说了。
曾经在帝鬼身边喋喋不休直到被赶出办公室的日子，已经很遥远了。
小空道：“有水吗？给我杯水。”
帝鬼的眼神变得有一点奇怪，“水？你想喝水？”
“嗯。”
小空微微眯起眼睛，眼前的景象变得朦胧。帝鬼站起身，打开旁边的酒柜，取出一只玻璃杯，又似顺手拿起一旁的清洁布，沿着杯缘擦拭了一圈。
最后帝鬼亲自去饮水机那儿接了水，递给小空。
小空喝了一口，笑笑：“只是麻醉药？”一饮而尽。
帝鬼转过身，看着显示屏上新收到的消息。“手术准备好了。”身后传来玻璃杯滚落在地毯上的沉闷响声，帝鬼没有回头。
在习惯幽暗低沉光源的魔世，除非必须，很少有光线雪亮、纤毫毕现的所在。
全白的墙壁和床单、纤尘不染的手推车和超合金器械，以及不能或缺的金属板状操控台，与之相连的，是放置在无菌罩中的一块高阶魔方形状的晶体。
小空在手术刀靠近头皮时醒了。
仪器顿时监控到对象的清醒，执刀的机器人仅用了十分之一秒便做出反应，取消手术操作并向监控室报告情形。
小空推开穿白衣的机器人，在手术台上坐起来，看看周围。
“还是鬼祭贪魔殿？”
魔世作为地下城市，居民聚集区域相对集中，但由地形、地质所限，城市又分成三大区域，每个城区由不同的势力控制，鬼祭贪魔殿是帝鬼这处城区的中心权力机构所在。
机器人是专门用来手术的医疗型号，没有对小空的问题作出回应，而是呆呆地站在一旁。
“庸医，连个麻醉都做不好。”
小空骂了机器人一句，转而查看那块形状奇异的晶体。
帝鬼推门而入，道：“那是因为你从前接受过太多检查，对麻醉剂产生了抗性。”
“那它就该把我的体质考虑在内。机器人就是死脑筋，不懂变通。”小空看着无菌罩里的晶体，喃喃道：“这东西我好像在哪见过。”
帝鬼笑笑：“到底是在细胞实验室里长大的，竟然认不出机械义体。”
“机械义体？这也算义体？”
联想到刚才手术机器人的举动，小空突然想到了，“你打算给我换什么？这是什么器官？……心脏？啊，是电子脑。”
“对。这就是复制人的必需品，电子脑。”
小空随意晃晃脑袋，“我好像没觉得有什么必需。”
“你从实验室运出来那批复制人可不这么想。”
“哦？”
“准确地说，没有这个东西，他们根本就不会想。”
“什么？”小空微微皱眉，“你什么意思？”
帝鬼道：“字面上的意思。”
小空慢慢沉下脸：“你当时跟我说，刚从实验室里出来的复制人大脑没经过开发，所以智力低下犹如婴儿，只要经过适当训练就可以跟常人无异！”
帝鬼微笑，“戮世摩罗，你始终很相信我。”
小空冷冷地看着他。
“你是说……在复制人这件事上，你骗了我？去执行计划的那些人，包括后来那个对媒体发言的复制人……”
青年的脸色苍白，在冷色调光源的映照下完全失去了血色。
“他们，究竟是怎么恢复自我意识的？”
“你用错了一个词。没有‘恢复’。”
帝鬼道：“复制人的大脑，从胚胎时期开始，就没有发育过，他们从未拥有自我意识，当然，也就谈不上恢复。”
他看小空的眼神中多了一抹影子，不知是轻蔑还是怜悯。
“所以，你明白为什么对复制人来说，电子脑是必需品了吧。”
“史艳文没有说谎……？”小空喃喃自语，忽然又大声：“那我呢？我算什么？”
“当年给你做的那些检查，都证实你有一个正常人的大脑。”帝鬼道，“所以，现在轮到你告诉我，你究竟是不是复制人？”
小空愣住，“你怀疑我？从什么时候开始？”
帝鬼不答。
“因为你见到那些复制人？你发现他们都是植物人，立即就开始怀疑我的身份，所以你索性骗我说他们只是需要训练！”
帝鬼道：“安装电子脑，接受指令输入，也可以算是训练的一种。”
小空慢慢后退一步，目光落在无菌罩里的电子脑上。
“你打算对我动同样的手术？”
“你知道，修罗不需要自然人。”帝鬼淡淡道，“无论是现在的修罗，还是日后重新改头换面的‘修罗’。”
“自然人……”
小空突然爆发出一阵喘不过气来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自然人！——原来，最后是你觉得我是人！”
帝鬼等他笑完，冷冷地反问：“那你究竟是不是？”
“现在我自己也不知道了啊。呵，也好，来吧，我也想知道，最后我能变成个什么东西。”
机器人医师收到主控室讯号，到旁边重新准备了一支麻醉剂。
帝鬼最后看了小空一眼，“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小空道：“等手术结束，再说也是一样。”
帝鬼道：“是啊。”
转身时，统治黑暗世界的义体人眼中露出一线阴冷的光。
小空没留意，看着机器人拿着麻醉剂向自己走来，喃喃道：“你是不是傻，如果我有心要冒充复制人，怎么会让你发现实验室里的复制人都没有脑子。”
机器人道：“请您躺下。”
小空在手术床上找了个舒服点的姿势，“换个电子脑，就能让你相信我？真是廉价的信任……算了，随便吧……”
药剂流淌进血管里，年轻人唇边呢喃的语声渐渐模糊、消失。
“受人控制的电子脑？”
百里潇湘脱口而出，“这样岂不是连人类也可以改造成机器人！”
酆都月本来不用回答的，不过机器人的程序让他给予肯定的答案：“是。”
百里潇湘终于被震惊了，“你一直以来的研究，原来是这个！”
“起初不是。”
“你究竟怎么想的？”
“电子脑的本质，仍然是机器。机器始终要听命于人。”
“是啊，听命于电子脑的主人！只有接受电子脑改造的人有控制权。”
酆都月摇了摇头。
“什么意思？”
“机器的所有权属于持有者，还是制造者？”
“当然是持有——”
“机器人是不是自己的持有者？”
百里潇湘惊恐地看着面前的机器人，忽然之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酆都月的语气一直没有太大的变化，甚至可以称得上温和。
“百里潇湘，我想听你的答案。”
凤蝶无力地蜷缩在大厅一角。
关闭电源的小机器人寂无声息，犹如一堆金属废品。
试图和现在的还珠楼系统主控通话的尝试已经过去了数个小时，对方始终保持沉默，吝于给出任何回音。
无论是温皇还是酆都月，都无法联系上。
从凤蝶有记忆开始，就在她生命中一直存在的还珠楼从未像今天这样陌生冰冷。
大厅一侧的小门突然打开了。
听见动静的凤蝶慢慢抬头望去。
外面光线昏暗，剑无极俯身放下一个托盘，表情和态度同样模糊。
“吃饭吧。”
他说了这句话便转过身，身后的电子门又开始关闭。
没有一秒钟时间犹豫，凤蝶厉声喊：“你当时已经脑死了！”
剑无极的身影停住。
凤蝶站起身，朝门口冲过去，“温皇是为了救你！不然你早就死了！”
仅余两指宽的一条缝隙，电子门停止了关闭。
剑无极在门外缓缓问：“你说什么？”
“把你的记忆写入涅槃时，我们清除了事故发生的那一段！你对中原的最后记忆，是不是晚上在酒吧喝酒，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们清除我的记忆？”
“你以为你只是喝多了，实际上，那天晚上发生了一些事……你受了重伤，是个误会，我没办法，只能带你回还珠楼，诊断结果是你已经脑死亡，温皇把全世界唯一的自主型电子脑涅槃给了你！他是为了救你！”
“我不信，温皇那个人，他——”剑无极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他怎么可能舍得把他的宝贝给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凤蝶犹豫了一下，“还珠楼里其他的电子脑都登记在册，私下进行手术会被查出来，当时除非看着你死，否则涅槃是唯一的选择。另外，可能……也是为了弥补。”
“弥补？弥补什么？”
凤蝶迟疑着，没有马上回答。
“就算我当时已经脑死，你们为什么不把我送去医院？为什么一定要偷偷摸摸给我动手术？”
“因为……”
凤蝶咬了咬嘴唇。
不能不说了。
“在中原失手误伤你的人，是我义父。”
“什么？”
“那天晚上遇到你，你已经喝醉了……我们在酒吧外面吵起来，我打了你一巴掌……义父恰好在中原公干，路过看到我们争吵，他误以为……你是轻薄我的流氓，就跟到停车场准备私下给你个教训，没想到你反应很快，立即还手跟他打起来，最后他没控制住，你也喝多了……”凤蝶垂下长睫毛，“总之，是他不小心失手。”
“我……”剑无极目瞪口呆，“你……”
凤蝶所说的事情，他脑子里毫无印象，但是，在那之前的记忆还是有的，关于凤蝶的记忆。他记得在中原大学时，自己跟凤蝶确实打过交道，两人之间似乎还有过暧昧，但是后来，关于凤蝶的记忆好似忽然中断了。再见已经是在还珠楼，凤蝶的态度很奇怪，也很陌生。但他那时正在被脑子里植入的涅槃困扰，根本无暇去考虑这些事。
至于酒后失行，乃至一言不合把别人气到动手……
剑无极不得不承认，从前的他确实干得出来这些事。
“你义父……”
“千雪孤鸣，之前的苗疆王室第二顺位继承人。”
剑无极忍不住冷笑，“好尊贵的身份，所以就算他真的杀了人，也得不惜一切代价掩盖过去。”
“他只是……”
“失手。”剑无极替她说完，又附带一声冷笑。
凤蝶咬住嘴唇，“事情因我而起，义父是因为我的举动才对你产生误会，你要恨就恨我好了，温皇他从头到尾，没有一点对不起你的地方！就算当时送你去医院，你昏迷不醒，又没有亲人，没人签字，医院也不会给你做电子脑手术。温皇却直接就把涅槃给了你！”
“涅槃？呵，为了它我先是发疯，后来又差点被杀，你以为我很想要它？”
“温皇知道你是宫本总司的徒弟！就算涅槃出了问题，也能请宫本总司出来协助解决！”
剑无极哼一声，“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挑战我师尊。”
“后来你发疯跑出还珠楼，是我私自决定送你去东瀛！温皇根本没问过你去了哪，根本没管过涅槃的下落！在他看来，他该做的都做了。”
凤蝶忍不住落泪。
“以他平素为人，确实已经做得够多了。”
高傲倔强的女生在面前落泪，剑无极有点慌张。
半晌，深吸一口气，“你说的都是真的？”
凤蝶微微侧身擦去眼泪，声音虽带沙哑，却已经恢复镇静，“你已经掌握了涅槃，可以自己去查。当年的记录虽然大部分删除，但是肯定还会留下蛛丝马迹。”
剑无极道：“好，我会查。”
凤蝶道：“温皇在哪？你们把他怎么样了？酆都月呢？”
剑无极沉默。
在手术室旁的观察室里，酆都月看着百里潇湘，态度平和，神情淡然。
“我想听你的答案。”
百里潇湘本以为，自己无论什么情况，都不会无视酆都月的意愿。
可是他尝试了几次，竟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时真希望自己是个机器人。不会撒谎，有问必答。
而且，因为一切程序都是事先设定好的，所以自己不需要为说出的答案负责。
看着酆都月冷淡英俊的面容，百里潇湘忽然一阵心酸。
与那时，他发现自己爱上一个机器人，同样的悲怆。
“酆都月……”
“嗯。”
“你会把我变成机器人吗？”
“为什么？”
酆都月难得露出惊讶的表情。
百里潇湘无力地指指隔壁的温皇。
“你不想改造全部的人类？”
酆都月摇摇头。
“只有他。”
百里潇湘有点明白了，“……你只是要做自己的主人，并不是要让所有的机器人都独立自主？”
酆都月淡淡道：“我对别人没兴趣。”
百里潇湘长长吁了一口气。
“那我绝对、绝对支持你。”
隔壁传来提示信号，报告手术台上的人已经苏醒。
百里潇湘道：“我去看看。”
酆都月迟疑了一下，百里潇湘发现了：“怎么？”
经过了考虑，酆都月道：“行尸走肉的密钥是……”
“停，打住。”百里潇湘断然道，“这个还是你自己来吧，我不想……”他没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汇，最后只好冲机器人尴尬地笑了笑。
酆都月也不勉强，“你先去检查，情况正常我再过去。”
手术醒来的温皇有点迷茫地看着推门而入的百里潇湘。
百里潇湘客气地笑笑：“温皇教授，记得我吗？”
“……百里潇湘，我的学生，还珠楼日后的接班人。”
百里潇湘点点头，“看来手术很成功。”
温皇伸手摸了摸头，头骨上特殊纤维黏合的刀口已经很不明显，顺着手术痕迹往下，便摸到耳后的电子脑外置接入口，这也是电子脑义体人和普通人外观上最为明显的不同之处。
温皇沉思了一会儿，“记忆导入得很完整，是大脑体外导入吧？用了多长时间？转换效率很高。”
百里潇湘忍不住笑了：“你想现在就开始研究？”
“有何不可？”温皇反问，“不过一次电子脑手术而已，需要休养多久？”
“好，那我现在叫酆都月来帮你。”
“酆都月？”
“你的同事。”
“对，我记得，他也是还珠楼的另一个主人。等涅槃的技术完全成熟我就退休，然后就要靠你们好好相处，把还珠楼的事业发扬光大。”
百里潇湘真心实意地笑了。
“好，我们一定会好好相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