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上

*本节酆湘 

百里潇湘一边喝酒一边敲着程序，机械键盘的起落像是手指在持剑起舞，敲击声像是剑锋的相击带出清脆的杀气，弹奏着年轻人的江湖梦。

百里潇湘向来以虚构小说里的剑客自诩。

不是行侠仗义的侠客，而是用剑的剑客。凭一身之能，剑指江湖，快意恩仇。

独自一人，就敢定下并实施接近温皇、窃取还珠楼核心技术的计划，百里潇湘的血液里，确实有着冒险和理想主义的因子。

他也并不笨，有功底，还有头脑，尤其是在短短的接触时间内，凭着过人的直觉和果敢，判定温皇的助手酆都月会是自己的盟友。

随即便是试探、结盟。

他表现出来的能力、天分和手腕，虽然并不完美，却能得到酆都月的肯定。

百里潇湘也想到了，关键之处在于他的真诚。

虽然真诚这个词，用在一个居心叵测混进还珠楼的人身上有点好笑。

百里潇湘可以说是毫不虚伪地，在酆都月面前展现了自己真诚的恶意。

对温皇的恶意。

共同的敌人往往是成为盟友的最佳理由，也是最牢靠的联系。

酒饮微醺，花看半开。

百里潇湘的脸颊上微微有些热，敲击键盘的声响越发流畅，这些日子里他从还珠楼得到了不少想要的东西，如果心愿仅止于此，他已经能够借着这些资料带来的灵感和启发，加上自身的努力，成为一流的机器人研究专家了。

因为太简单了，所以并不是百里潇湘想要的。

酆都月那冷冷淡淡的神情又浮现在脑海里。可惜直连的信道不能使用视频通讯，百里潇湘又调出文字输入窗口。

“睡觉了吗？”

墙上的复古挂钟显示的时间是半夜两点。这条通讯会直接进入酆都月的脑子里，像是有个无形的小人在耳孔内说话一样。

百里潇湘想到了这一点，并且觉得很愉快。

这种感觉，就像深夜失眠时跟枕边人低声私语一般。

回复没有像从前那样即刻出现。但等待的心情同样愉快，百里潇湘状态极佳地又写完一段程序，再次调出窗口：

“醒了吗？晚上好。”

“你想干什么。”

百里潇湘对着这句回复，毫不困难地就脑补出了酆都月冷冷淡淡的表情和无机质的声音。

“我想请你喝酒。”

“……”

百里潇湘几乎笑出来，他想原来电子脑的转换机制如此智能，沉默也可以被解读成标点符号，还解读得如此恰到好处。

他补充一句：“现在。”

“我不喝酒。”

“是吗？那你真是丧失了人生一大乐趣。”

酆都月问：“你是一个人，为什么半夜还不睡觉。”

百里潇湘觉得这句问得有趣。一个人有什么好睡的？当然是两个人一起才有的睡。

幸好他的脑子里没有即时发报系统，否则原话发送出去实在也太流氓了。

“睡不着，想请你喝酒。”

“不。”

“别这么冷漠嘛，对了，上次卖给东瀛人的消息，钱怎么给你？”

“你拿着吧，我不需要。”

“那我用这笔钱请你喝酒。”

一阵纠缠过后，情绪亢奋的百里潇湘感觉全身充满活力，一口气写到天亮都没问题。

当然那个冷漠的人没有答应他，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百里潇湘自己一个人就可以喝醉了。

酆都月一直安静地站在窗边。已经自动调整过光源的房间一片黑暗，他没有再去控制光线亮起，也不需要。

照明只是一种形式，他的“眼睛”即使在更暗的地方，也能照常视物。

就像他房间里的床、椅子，都是一种形式而已。

对于他来说，站着、坐着还是躺着，一点区别也没有，包括能源消耗的速度都是一样的。

他的能源消耗量主要还是在电子脑和CPU部分，运算过多时，能量消耗就加快，虽然外表看不出来，但如果温皇一时兴起用仪器做量化测试的话，还是能够发现能量指数变化的异常。

如果再配合上时间记录来看，就能一目了然酆都月在什么时候进行了大量的数据运算——也就是说，进行了大量“思考”。

酆都月当然有一万种模板可以编造谎言解释他为什么进行思考，但是温皇也可以直接“打开”他的电子脑看个究竟。

作为一个机器人，酆都月的智慧远超普通人类，但他也是有局限的。

他最大的弱点是，当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他就无法掩饰。

虽然近年来，温皇让他上实验台的次数越来越少，在实验台上也多半是清醒着的，并不彻底失去意识，但只要温皇有兴趣，酆都月在他面前就没有任何秘密。

而温皇什么时候会兴之所至，或许连他自己都说不准。

最佳选择是，将秘密安放在除了自身以外的所在。

百里潇湘会不会是那个最佳选择呢？

单身公寓的门突然被敲响。

百里潇湘刚从浴室出来，洗漱完毕准备上床，听见门口的敲门声，还以为自己熬夜熬出了幻觉。

“笃笃、笃。”

这样冷静节制的敲门节奏，如果不是闹鬼，百里潇湘只能想到一个人符合这种风格。

但那个人怎么会在凌晨四点出现在自己的公寓外？

他小心地从观察镜中看外面，可是楼道里漆黑一片，看不见外面有什么人。

“百里潇湘。”

清冷的无机质的声音隔着门传入耳中，百里潇湘愣了一秒钟，用力拉开了门。

在不恰当的时间不恰当的地点出现，酆都月看起来跟白天并无不同，整体给人的感觉仍旧像是一件切割整齐、边缘锐利的玉器，干净清冷，若隐光华。

倒是百里潇湘的状态比较糟糕一些，熬了一整夜，眼睛里带着血丝，头发也乱糟糟的，好在刚刚才去洗了个脸，把长时间对着显示屏脸上那层发暗的油光给洗掉了，否则简直就是宅男这个词活生生的形象代言人。

酆都月看着穿着T恤大裤衩拖鞋、脸上还带着水珠、鬓角湿漉漉一脸惊愕的年轻人，嗯，似乎嘴角还有没擦干净的牙膏沫。

原来在凌晨四点出门，不仅能看到在裸露着金属高架和铁灰色凸起的骨骼、在寒冷中沉睡的城市，还能看到卸下了整天的伪装之后突然真实到单纯的人。

“你怎么来了？”

从各方面来说都心心念念的人突然自己送上门，百里潇湘却不争气地连此处应有主动调戏都忘了。

“你留过电子名片，上面有住址。”

“是，当然，我的意思是，你怎么会突然过来？”

酆都月环视房间一遍，单身公寓并不大，因为东西多显得空间更小，整体陈设是怀旧复古风格，靠墙放着一排木头原料的雕花百宝阁，同时陈列着仿古酒具和用于实验的微缩型机体。工作台上一列排开三个大显示屏，少见的旧式机械键盘也有三个，将台面上空间完全占满了，一套酒具没地方放，只得暂时在椅子旁边放了一个带轮子的小推车，简洁的后现代感金属推车跟极尽华丽的古雅杯壶形成完全相冲的对比。

就像百里潇湘这个人一样。

酆都月问：“你有RL4吗？”

RL4是机器人使用的驱动能源里的一种，体积小能量大，价格在能源里算是昂贵的。

百里潇湘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但还是如实回答了：“有一点点，是实验机体用的。”

“多少？”

“还剩不到半盎司吧。怎么了？难道温皇教授急要所以让你半夜赶过来？”

酆都月不置可否。还珠楼的仓库里有上千盎司的RL4库存，购入、取出都是酆都月一手操作，温皇从来不过问。

但酆都月还是不能动。

也许他上一分钟拿了能源，下一分钟温皇就突然想起来要盘点仓库。

酆都月并不想挑战温皇的心血来潮。

“帮我再买一些，过两天我来取。”

“好。”百里潇湘一口答应，虽然RL4价格不菲，但是他们最近从东瀛人手里获得那笔收入也足够买上几十盎司的了，“是你自己，嗯，私人研究用？”

酆都月看着他，微微点了点头。

说了几句话，也知道了对方的来意，百里潇湘脑子渐渐恢复了运转，人精神百倍地：“哎，都忘了请你坐，来来，坐下慢慢说。”

酆都月淡淡地：“我要走了。”

百里潇湘闪身一步堵在他跟门之间：“难得第一次来，不急，坐一会儿，正好我也想跟你聊聊东瀛那单子的事。”

“为什么之前不聊。”

百里潇湘愣了愣，才明白过来酆都月指的是两小时之前那场纠缠。

“哈哈，那不是怕打扰你休息嘛。”

两人一个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另一个更是不可能会信他的邪。但也不知怎么回事，就中邪似的演变成了两人在床边对坐，中间放着充当茶几的小推车的状态。

之所以要坐在床上，是因为单身公寓里没有招待客人的椅子或沙发。

百里潇湘大愿得偿，两杯酒都斟得满满，以凌晨四点钟的人类少有的亮晶晶的眼睛看着酆都月。

酆都月从看着他倒酒开始，就似乎陷入了思考。

百里潇湘率先干杯，以一种很侠气的作风，朝酆都月举了举，然后一饮而尽。

酆都月思索着，问：“你真的要我喝酒。”

这句话里他的语气多了迟疑的感觉，不再如平时那么冷淡无感情了。

“我说了要请你喝酒，就一定说到做到。”百里潇湘在这方面确实固执惊人，“来，试试看，说不定会爱上这种感觉。”

看着酆都月干净修长、充满禁欲感的手指端起酒杯，百里潇湘发现，才喝了一杯的自己已经有了醉意，并且就像喝出了兴致的酒徒一样，还想赶紧再喝第二杯。

因此，他没有注意到，酆都月拿起杯子的动作其实很生疏，就像对于饮食并不习惯一样。

酆都月喝得也很慢，但是，最终放下来的杯子是空的。

天亮之前酆都月还是离开了，百里潇湘有一点点惆怅，但也不是那么不满足。他帮酆都月开门的动作有那么一点踉跄，两人的肢体在某一刻有了少于人体总面积百分之一的区域性接触。

酆都月对此没有什么感觉。

他离开公寓，坐在悬浮车上开启了自动驾驶。虽然整座城市的光线仍然幽暗，道路上也没有什么人和车辆，他还是将车窗调整为外面不可视的状态。

酆都月缓缓解开衬衫，手指抚摸过人类胃部那一块区域。

他的皮肤柔软有弹性，如果细看，可以发现胃部轻微的鼓起。

百里潇湘确实给他喝了不少的酒。

“看，我就说吧，不喝你就不知道自己的酒量这么好。”

年轻人眼睛发亮地看着他。酆都月想，这个人是想把我灌醉吗？电子脑感受到这种假设的荒谬性，拒绝进行运算。他索性停止了猜测。

那种液体从密封管道里流下去。

吞咽的动作并不难模仿，只要喉结的位置上下滚动即可。

酆都月想，这是无意义的，是荒谬的。

然而存在本身也是无意义的。

几年前温皇给他装上连通喉咙的导管和储存胶囊时，他也觉得那是无意义的。

结果却有了派上用场的一天。

这套设备存在于身体内的感觉并不好，仅仅隔着一层薄薄的胶体管道，有液体在那儿威胁着体内全部金属元件、线路的安全。

就算胶囊密封性、隔水性再好，也有种说不出的危险感。

酆都月撕开皮肤，谨慎地捏住封口，取出盛满液体的胶囊，在车载垃圾处理系统内清理掉。

他有些厌恶地看着那个半透明软趴趴的袋子，自己身体里有这样一项装置，对于一个机器人来说实在是有点恶心。

将胶囊归位，皮肤整合后，酆都月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车窗前方，城市尚未醒来，仍处于黎明前最深的睡眠中。

他心里想：我究竟在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