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无极看见雪山银燕进来，愣住了。
银燕也站在门口不动。
城市的中央调控光照正是由强而弱的时候，正午的白光减退，代以更为柔和的光线，在人身上斜斜映出一片淡金色光影。在这没有自然夕阳的城市里，看起来也就如同被夕阳笼罩了一般。
劫后重逢的两人，站在这城市中少见的温柔光影里，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剑无极，你——”
剑无极道：“雪山银燕……笨牛，好久不见。”
银燕大步上前，给了剑无极一个重重的拥抱。
剑无极身体很明显地僵了一瞬，不过口头上还是不饶人：“好啦好啦，我们是兄弟，不要这么肉麻好吗。”
银燕又重重抱了他一下，才退开上下打量他：“你感觉怎么样？还好吗？”
“好啊，一点事都没有。”
宫本总司道：“银燕，你陪剑无极聊聊，核对一下他的记忆有没有问题。风间始和剑无极分开的时候还小，共同的记忆不多，你帮他个忙。”
银燕点头：“好！我们到外面去说。”
俏如来留在房间内，问：“风间始对他的影响不深？”
“嗯，他很紧张，无法表达出适当的情绪，始抱着他哭时，他也流泪了，但情绪还没完全释放出来。所以我让始先离开了，否则不知道如何处置情绪，会导致他压力过大。”
想起过去的剑无极，俏如来叹口气，“我倒觉得他现在这样很省心。”
宫本总司不禁笑了，换了个话题：“那个戮世摩罗，就是银燕一直提起的小空？”
“是的。”
“他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俏如来苦笑。
“他认为自己是复制人，你们从来没对他解释过？”
俏如来一怔：“师尊觉得他不是复制人？”
“当然不是。”宫本总司道，“他跟银燕差别很大。他当局者迷，你们为什么不告诉他？任他这样下去很危险。”
俏如来低头，“是，我回去会跟父亲商量此事。”
宫本总司道：“这两天，辛苦你了。赤羽忙于追查复制人的事，铁军卫那边又一直问他要神田，他压力也很大，恐怕也难帮上你什么。”
俏如来道：“是我们给赤羽军师添了麻烦，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报。”
宫本总司沉吟道：“那个赤羽的复制体是戮世摩罗手下的人，以后若有机会，你问问他知不知道神田的旧芯片下落。”
俏如来道：“是，有机会我一定问。”
剑无极和雪山银燕两人在外面窃窃私语了很久，直到俏如来去叫他们吃饭了才停下来。
俏如来一出来就听见一声“剑无极你”。银燕气鼓鼓脸涨红，剑无极的笑容则比刚醒来时自然多了。
去往餐室的路上，还听见剑无极在跟银燕说话，银燕的反应是“没有！”“你胡说！”等等。俏如来受不了他们，忍不住回头：“记忆不准确？”
剑无极偷笑不说话，银燕急忙解释：“不是，他故意的！”
俏如来点点头：“哦。”
吃饭时俏如来道：“回中原的车票已经订好了，明天早上八点，你们别睡过头。”
银燕愕然：“我还没说晚上要跟剑无极一起睡……”
剑无极也是一愣，但没说什么，点了点头。
半夜时分，俏如来房间的门突然被敲响。
他蓦然惊醒，摸到枕头下面的射线枪，才问：“谁？”
“大哥，是我！”银燕道，“还有剑无极。”
俏如来放下枪去开门。
门还没完全打开，银燕就挤进来，一屁股坐在床边，怒气冲冲地瞪着剑无极。
俏如来忍着头痛，问：“怎么了？——这么快又吵架？”
“他！他说他不回中原！”
俏如来只觉得头更疼了。
剑无极无论什么都比银燕慢了一拍，只得靠在桌子边上，嘴角似乎要努力扯出个笑容来，但怎么看都是苦笑。
俏如来问：“你想留在东瀛？神田京一的事，你听银燕说了吧？命令他杀你的，虽然已经证实不是赤羽先生，但西剑流想要‘涅槃’，这件事也是真的。”
剑无极揉揉自己的头，头顶上发丝乱七八糟地翘了起来。“嗯，我知道。”
“你弟弟风间始也在这儿，如果你是想留下来协助研究……”俏如来忽然想到，“你不会是想留在西剑流发展吧？”
“呵。”剑无极突然一声冷笑，“这你放心，我和西剑流有灭门之仇，就算是始，我也不会让他一直留在这里。”
俏如来被他说得头昏：“那你留在东瀛准备做什么？”
“谁说我要留在东瀛？”
雪山银燕怒道：“他要去苗疆！”
俏如来深深吸口气，拉开椅子坐下。“苗疆……还珠楼？”
剑无极道：“神蛊温皇。这笔账，我要去向他讨回来。”
俏如来问：“你一个人？”
雪山银燕咬着嘴唇，似乎想说“我陪他去”，却没开口。
剑无极却看也不看雪山银燕一眼，“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一个人就够了。”
俏如来撑着头：“你们两个人不管是谁、不管哪次这么说，最后还不是两人一起闯祸。”
剑无极蓦地脸色泛红。
他现在的情绪反应已经比较灵敏，也自然得多。俏如来头痛中注意到这个细节，心想原来“雪山银燕疗法”这么有效。
“可现在不是你们在学校的时候了，苗疆本来就和中原关系微妙，又刚刚结束内乱，我明白你的心情，但现在不是个好时机。”
剑无极笑笑：“机会不是等来的。”
他似乎意有所指。俏如来忽然想起：“我们还一直不知道，你是怎样去了苗疆，又被温皇……他真的没征得你同意就……？”
剑无极笑：“呃，这好像不是一起单纯的医疗事故！”他摸摸耳朵后侧的电子脑接口，那处是他和自然人在外表上唯一的区别所在。但他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雪山银燕怒道：“他什么都不肯说！你——你这叫我们该怎么想！”
他一开始还在负气，只对俏如来说话，后面却实在忍不住了。
剑无极过去坐在旁边搂着银燕肩膀。银燕别扭地挪了下，剑无极熟练地跟上，贴得更紧了。
“笨牛，俏如来，我没有跟师尊说起，但是这个脑子里，其实还是缺了一部分记忆。我为什么会到苗疆，为什么他擅自给我更换电子脑，这中间的事，我自己一点印象也没有。我必须去苗疆把那段记忆问温皇讨回来。”
“但是你会有危险！”
“就算有危险，也只是路途上而已。只要进了还珠楼，我就是安全的。”
“怎么可能！”
“反正我已经这样了，温皇他还能对我做什么？”
雪山银燕蓦然一把推开剑无极，把他推得重重摔倒在地板上，“你！”
“银燕！”俏如来拉开他，“剑无极身体还没恢复！”
剑无极晃了晃脑袋，一个翻身站起，身手还是很敏捷，“我查了些资讯，‘涅槃’的事，现在还是秘密，知道的人不多，基本上我还是安全的。”
“‘修罗’……”
“小空说，不会再对我出手了。”剑无极转向银燕，“是吧笨牛？”
俏如来一怔，一句“你信他？”碍着银燕才没问出来。剑无极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朝他眨了眨眼睛，笑了。
银燕道：“嗯！小空说过的！”
俏如来手指用力揉着眉心，期望能把思路里的死结揉开些许，不过结果似乎毫无帮助。
剑无极道：“抱歉，半夜吵你休息，我回去跟银燕慢慢解释。”
俏如来微微叹口气，点头。
宫本总司亲自送他们三人去港口，风间始也跟来了，他跟剑无极自小分开，个性又有些怯懦，一路上只拉着剑无极的手不说话。
到了进站口，分别在即，大家都沉默了。
剑无极拍拍风间始，笑道：“徒弟没用，出趟门还要劳烦师尊亲自护送。还有这个小的，也得继续拜托师尊照顾一段时间。”
宫本总司微笑，“不错，又像猴子一样活蹦乱跳了。”
“是啊，徒儿不够活蹦乱跳的这段日子，真是辛苦师尊了。”剑无极说笑中乍然眼圈一红，忙低了头，“徒儿以后一定努力加倍的活蹦乱跳，好报效师尊。”
他声音渐带沙哑，宫本总司微微转身，佯作不知，“算了吧，为师还想过几天安静的日子。”
“是。”剑无极深深一躬，“那徒儿这就告辞了。”
宫本总司道：“一路小心。温皇那里，我想想怎么能帮上你的忙。”
风间始拼命挥手，“大哥，保重，我等你回来！”
进站后，俏如来和雪山银燕要搭乘回中原的城际空轨，和剑无极也马上就要分开了。
雪山银燕一路上都绷着脸不说话，临别终于开口：“你小心点！”
剑无极伸手揉他的脸，被打开，又继续揉，又被打开，“知道，放心吧！”
俏如来看他俩没完没了的头晕：“铁军卫那个兵长风逍遥，我跟他接触过几次，他为人不错，可以信任，你在苗疆没什么熟人，有事不妨找他帮忙。”
“俏如来你也知道老贼头？好，到了苗疆我先找他喝酒。”
剑无极终于停了手，看着雪山银燕想了想，“对了，笨牛，你那个二哥……”
银燕猛然紧张起来：“嗯！”
“等我跟温皇的帐算完，再算他那笔，你叫他在家等着我啊。”
银燕愣了：“在家？”
“是啊，听说他在外面野了这几年，很长能耐啊？现在全九城都知道有个叫戮世摩罗的小神经病，不过他再怎么疯，最后总得回家吧？”
“会的！”银燕用力点头，“我一定会让他回家！”
“好，那这就是家庭内部矛盾，等我回去再解决。”
作为大哥，俏如来十分无语地看着他俩自说自话。
不过，剑无极到底是表示了不会计较小空派人杀他的事，银燕看起来也轻松不少，又跟剑无极凑在一起咕哝了半天，约定了每天定时联络，如果有意外用什么暗号之类的一堆乱七八糟，这才算是彻底分手。
剑无极独自登上往苗疆的空轨。
苗疆内乱刚刚结束，对外封锁的状态才解除不久，往苗疆去的客流量尚未恢复，这趟列车上大约只有三四成的乘客。
剑无极随便找了个周围无人的空位坐下来。
“上车了？”
骤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他一跳，条件反射地四下张望了一圈，才想起这是脑子接收到的声音，并非来自听觉。
“靠，还是不习惯。”剑无极嘀咕一声，调出腕带上的虚拟键盘，回复：“你监视我？能看到我眼前的东西？怎么做到的？”
“……”对方似乎很无语，“不，只是知道你的车次起降时间。”
“好吧，不过我还是觉得你这样像是突然在我脑子里说话，很没礼貌好吗？”
“抱歉，不过我认为你只是还不习惯这种便捷接收信息的模式。”
“便捷？我宁可一个字一个字地读显示屏，或者听立体影像讲话——对了，你还没给我看过你的立体影像。”
“一百年前的人类还曾坚持使用墨水和纸张书写、反对电子屏幕呢。”
“等等，你回避了立体影像的话题。”
“很快就会见面了。”
“哦？”
“等你到了苗疆，我会去接你。”
“这么客气？”
“不，只是为了保证‘涅槃’的安全。”
“谢谢你的诚实。”剑无极发过去一个“鄙视”的表情，“我想睡觉，告诉我怎么把脑子里这东西关掉。”
“我说过，等你来了苗疆，就会帮你关掉。”
“喂！我可是忍你很久了！”
对方似乎发送了一个笑脸，键盘输入的笑脸符号在电子脑系统中形成的笑声短促而生硬，并不能看做友好的表示。
“那就再忍一会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