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得分节了，以后每章一万字，不知道还有没有人有耐心看……]
[本章史家]
第十三章
位于中原城的“边城”空港，和他们离开时已有了明显不同。
站岗、巡逻的都是荷枪实弹的警备人员，看制服样式并不是机场警卫，而是城市军警，也即是一城的最高警备力量。
出入港的检查手续也更加繁复，核对身份时使用指纹虹膜双重验证。因此，出关的队伍行进十分缓慢。
俏如来正低头整理他们的护照和出入境文件，忽然感到身边有种熟悉的气息。
雪山银燕有点僵硬地碰了碰他。
俏如来抬起头，面前的人令他意外非常：“……父亲！你怎么会在这儿？”
史艳文打量一番久违的两个儿子，微笑：“来接你们啊。”
跟着史艳文离开普通旅客行列，经由贵宾通道直接出站，这样的待遇，在俏如来记忆中，大约已有十几年不曾有过。
他不适应地、沉默地跟在父亲身后，侧过头看了一眼银燕，小弟比他更不自然，低着头仿佛连目光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贵宾通道入境的手续相对简略得多，史艳文也已经提前和工作人员打过招呼，几乎未作耽搁三人便离开空港，乘搭升降梯进入空中停车场。
刚踏入停车场，耳边忽然一声炸响。
来不及辨明异响来源，俏如来第一反应便是把雪山银燕拉到自己身后。
银燕晃了晃才站稳，愕然地：“大哥？”
史艳文也被长子的反应吓了一跳，“怎么了？”
见另外两人都反应正常，俏如来发觉自己失态，喃喃地：“刚才的声音……”
史艳文望了望，“嗯，应该是附近哪辆车胎爆了。”
俏如来蓦然脸红了：“是，我以为……”
史艳文道：“银燕，你开车吧。”
雪山银燕沉默地坐到前排去，史艳文和俏如来坐在后排，悬浮车向上浮起，升到半空中，划出简洁的弧度离开停车场进入空中路面。
俏如来打开话题，问：“父亲，现在中原的情形到底怎样？我在网上看到一些消息，但都很零散，似乎官方说法还没出现。”
“现在虽然局势有点复杂，但社会秩序还算良好，‘修罗’虽然在中原扬言出售病毒芯片，但事实上，中原是唯一一个还未发生机器人恶性事件的城市。”
“竟然……”
史艳文点点头，“所以精忠，你不必太紧张。”
俏如来又微微脸红，“看到父亲你亲自来接我们，我以为……”
以为情形已经危险到史艳文必须亲自出面保护他们的程度。
所以这一路走来，俏如来的心理压力不可谓不大，才会出现将爆胎声当成枪声的那一幕。
史艳文忍不住笑了，怜惜爱操心的长子，道：“今天实验室不忙，又正好知道了东瀛过来的航班时间，想着许久没见你们，就来了。对了，剑无极怎么没一起回来？”
“他坚持要去苗疆……”
俏如来将剑无极的事择要说了说。史艳文听得微微皱眉，也没过多发表意见，只是说了句：“温皇不像是那样的人。”
前座传来一声模糊的冷笑。
史艳文看着雪山银燕的侧面，那青年的嘴角用力地下垂，传递着不妥协的刚强和拒绝。
这是他最熟悉的孩子，他看着他从小小一点慢慢长大，从天真的小团子模样变成青涩的少年，然后眉宇间的线条更加刚硬，神情更加沉默而执拗。
孩子开始有自己的思考，同时不再无条件相信任何人。
每一个人都曾这样成长。
这是父母不希望看到的，却也是希望看到的。
史艳文也沉默了。
俏如来轻咳一声，“既然没发生机器人的事件，那父亲你上次说的混乱是指……”
史艳文道：“是复制人。”
“……难道？”
史艳文苦笑，微微叹口气，“这件事现在已经不再是秘密。九城的高官权贵、重要人物，都在各地的细胞实验室里培养过‘备份’。”
一直平稳行驶的车身忽然一偏，险些擦到旁边的车辆。俏如来看到后视镜中银燕阴郁的眼神，无言。
银燕咬着下唇把住方向盘，车身又恢复了平稳。
“前段时间，基地发生过失窃案件，一批复制人不见了，当时上面的意思是压下来不要声张，以免造成社会不良影响。”
俏如来道：“针对复制人下手，定然是有计划的行动，而且背后一定有阴谋，事件又不是到此为止，怎么可能压得下来？”
“可惜那些人看不明白这点。等这批复制人开始以本体的身份行动，在各城纷纷造成不可挽回的影响，其中又以中原为甚，再隐瞒下去明显得不偿失，再加上小……总之，也是到最近上面才同意将线索透露给铁军卫。”
“铁军卫在协助调查此事？”
“复制人的案件牵涉面过广，也没有哪一城的警力能独立客观地主导全局，纵然有，也难以得到全部的信任。”
“是，也唯有原本就身为九城网警的铁军卫足以担当此任。”
俏如来道：“我们在东瀛时，铁军卫就已经涉入此事，西剑流的赤羽军师被复制人冒充，导致他的机器人护卫险些杀了剑无极。”
“对。每个复制人案件里，几乎都涉及收到恶性指令的机器人或是操控关键网络的主机。”
俏如来立即就明白了：“这是因为……复制人的优势在于他们自身。”
史艳文点点头，“对。人和人之间如果彼此熟悉，动作、表情、语言等等小细节上都不易欺瞒。但机器却仅通过虹膜、指纹等信息识别一个人的身份，机器人也不过增加更多的识别要素而已。所以复制人最擅长的，其实是欺骗机器。”
就一个依托于智能网络存在的社会而言，能够骗过机器，其实也就相当于能欺骗全世界。
俏如来迟疑片刻，问：“失窃案件……现在有头绪了吗？”
史艳文道：“有。”
雪山银燕一路上一直闷闷不乐，进了家门便低着头往自己房间走。
史艳文叫住他，“银燕……在东瀛时，铁军卫和你说了什么？”
“说我是传播杀人芯片的嫌疑犯。”
“他们有没有说为什么怀疑你？”
银燕抬头看着父亲：“有。”
对话未再继续，史艳文微微叹了口气，“你去休息吧，别的事以后再说。”
银燕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内，俏如来在背后踌躇地：“父亲。”
史艳文没回头，淡淡地问：“你还没告诉他。”
他用的是肯定语气。俏如来低头道：“是。”
史艳文问：“你想等他自己发现？”
俏如来道：“我……”
面对史艳文冷静的态度，俏如来突然也崩溃了：“我没有父亲你那么冷静、那么客观！我怎么能亲口告诉他，他是……”
他说不下去，突然用力捂住了脸。手掌中一片潮湿，宛如在泥泞中挣扎前行的内心。
“是，父亲明白，是我不好，不该把这么大的事交给你独自面对。既然人已经回来了，你不必再管这件事，父亲会处理。”
“不！”俏如来猛地抬头，眼睛发红，眼神却坚定，“我一定会做到！我要面对的，跟他比起来不算什么。”
史艳文道：“精忠。”
俏如来一字字道：“而且，我们都不会是独自面对。”
雪山银燕锁上房门，打开许久没碰的电脑控制台，半透明的显示屏在面前缓缓升起。网络尚未连通，他在层叠交错的三维立体模型中选择了一个节点。
隐藏了发源地的信号流入城市网络，在被反隐身的侦查程序抓住之前闪入了一间虚拟聊天室。
不知道设计师为何这么有闲心，在进入时还有虚拟形象可选。雪山银燕无心选择，以默认形象进入。
显示屏变成完全立体投影的状态，场景是一座山峰，人物正在通向峰顶的小径上，身旁已经是白云缭绕。
雪山银燕走上前去，山顶伫立的那个人是和他相同的虚拟人物。他们互相发现了彼此。
上山的路突然断裂，整座山头向上浮起，升到比云层更高的所在，与地面远远割裂开来。
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的世界。
而这两个人，又是一模一样的。
“你回来了？”
“你回来了？”
一开口又是同样的问话。戮世摩罗笑了：
“我要是不出现，你现在还被铁军卫关着呢。”
“不会的。他们已经知道复制人的存在……”雪山银燕蓦地收住说了一半的话。
“傻小弟，你以为史艳文会主动告诉全世界，他所谓的细胞实验室是一个专门为高官权贵制造备份的腐烂权力附庸机构？”
“是你……逼他公开这个秘密？”
“是啊。”戮世摩罗指指自己，“我就是最好的证据。证明所谓的史君子不过是个有私欲的人，他拿了那些权贵的钱，用来为自己的儿子私下制造备份。”
“二哥！”
那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虚拟影像抬手抚摸他的脸。
“没关系，小弟，我一点也不怪你，因为你根本什么也不知道。如果你病了，受了伤，我还是愿意把器官给你。”他摊开手，“手、脚、皮肤、内脏、瞳孔、角膜……全部都可以给你——不过，要等史艳文那个伪君子彻底身败名裂之后。”
“我不要！”
“那就好，反正我也只是说说而已。”
雪山银燕不理戮世摩罗的调侃，皱着眉头，问：“当时你在铁军卫的监视下约我见面，真的只是因为想见我吗？”
“呵。”那个虚拟影像笑得躺下来打滚，“是啊。”
“二哥！”
“从那以后，你才真正相信我就是你的备份，对吗？从他们告诉你，在现场使用过的杯子上，只检测出你一个人的DNA之后。”
雪山银燕沉默了。
他想起那时铁军卫将检验数据摆在他面前。明明是两个人喝过的饮料，却只有一个人的DNA。世上没有两个人能具有完全相同的基因序列，那一刻，他终于相信了自己一直不愿相信的事实。
“小弟，我们首先要面对现实，才能改变现实。”戮世摩罗看着他，“你宁愿在史艳文和俏如来所谓保护的欺骗下活得像个傻子，还是跟我一起去创造新的世界？”
光线突然熄灭。山峰和层云都陷入一片黑暗。人物消失在显示屏内。网络连接断开。
戮世摩罗摘下耳机回过头，一个栗色长发的青年推开门，说：“被追踪到了。”
“是吗？那就销毁吧。”
对方神色有些不快，“你每次借用别人的网络证件打私人电话，我们就得从头抹掉这个人的身份，以保证彻底断绝铁军卫的追踪。”
戮世摩罗装腔作势地叹息一声，“我也想替你们省事，但是不马上销毁号码，结果就像东瀛那次一样，会被多余的人打来骚扰。”
“在你看来，那只是按一个删除键的功夫。”
“当然，难道不是？”
“事实上，那等于消灭一个人的存在。”
“那又怎样？”戮世摩罗轻佻地拍拍对方的肩，“煞魔子，要知道，这世上有很多很多、超级多的——人。”
煞魔子完成在掌上终端的操作，抬起头：“帝鬼要跟你通话。在0号机。”
戮世摩罗本来带着愉快笑意的脸上突然变得没什么表情，双手插在口袋里，径直朝着深处的灰色金属墙壁走过去，就像是要去撞墙自杀一样。
那面墙壁在他面前突然像岩浆熔化般流下，露出一道缺口。戮世摩罗进入之后，又自动升起合拢。
最深处的隐秘房间内，用于特殊通讯的0号机占据了一半的房间面积，剩余的空地上连把椅子都没有，让人只能站在中间接听。
巨大的显示屏上浮现出一个影子，虽然模糊不清，却带着莫名的威慑力。
戮世摩罗懒洋洋地扬起手打了个招呼：“嗨。”
从九城中唯一全部位于地表下层的城市魔世传来的电波信号似乎带着与岩层碰撞产生的震颤，使传输器中帝鬼的声音更加浑浊厚重。
“进行到哪一步？”
“全九界都知道了复制人的存在，这两天舆论就会沸腾，各城统治者的丑闻会被连根拔起。”
“已有人抛出复制人无人权的观点。”
“是吗？那就走着瞧吧。”
“发布会的事，为何不事先商量？”
“那个啊。”戮世摩罗晃了晃脑袋，“你知道，灵感总是突然爆发，挡也挡不住。”
“你在公开场合那样表演，会给我们造成多余压力。”
“需要在乎吗？我们受到机器人的广泛支持，难道还不够？这两天芯片的销量以几何级别上升，对了，说到这儿，你该给我提成了。”
“但是你售出的芯片有一半落到了铁军卫手里。”
“喂，你不能要求我既管宣传，又包售后吧？虽然我也知道，一个人过于杰出，总是会给别人造成太大压力……”
“戮世摩罗！”
青年玩世不恭地看着影子：“怎样？”
“再提醒你一次，你的行动，过于针对史艳文了。”
“呵。”戮世摩罗笑了，“要不是我弄出来那批复制人，‘修罗’的初期行动，能这么快就奏效？”
“戮世摩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搞出那场闹剧的真正目的？”
戮世摩罗眼中露出烦躁的情绪，“好，你什么都知道，那我也把话说明，我就是要揭开史艳文的真面目，让他彻底身败名裂，让那座屠宰场从地球上彻底消失！”
他抬起手，用力敲在控制台上，一阵轰鸣声中，通讯中断。
戮世摩罗从金属墙壁里走出，憎恶地回头看了一眼。
煞魔子还没离开，见他出来，抬起眼睛淡淡地问：“要修通讯器吗？”
“修。”
书房中的史艳文收到信息：“雪山银燕和不明身份人士联络。”
史艳文看着这条字符许久，缓缓地将它清除了。
他打开书桌抽屉，在内层的指纹锁暗格里，有一个小小的透明密封袋。史艳文将袋子取出，里面的东西在光照下闪了一闪，是一个金属色的微型存储卡。
密封袋是新的，但折痕很深，看起来多年没有动过。
俏如来敲门进来，“父亲你找我？”
史艳文点点头，俏如来走近，史艳文将存储卡交给他。
“这是……？”
“你要的东西。”
俏如来一时没明白，看着父亲，表情迷惑。
史艳文轻声提示：“还记得吗？你曾经问过，我能不能做到，为什么我能，却不去做。”
俏如来蓦然想起来，“难道是……”
“你从十几岁就开始问这个问题，这两年反而不问了。精忠，你长大了。也是时候该让你知道，父亲并不是你以为的完人。”
俏如来声音发颤：“父亲！”
“这份东西，早在你问之前，我就已经准备好，可是这么些年，始终都没有用上。”史艳文微微苦笑，“我不仅自私，而且优柔寡断。”
“不，不是这样的！”
史艳文道：“也好，我虽然准备了这样东西，最终，却不用我来下这个决心。”
他缓缓转过身去，望着书房墙壁上陈列的各种荣誉证书、纪念品、奖杯……以及位于正中的家人合影。
曾经被摔裂、被彻底破坏的照片，终究又挂在原来的位置。
俏如来将存储卡握在手中，像是握着自己的性命一般，但又不敢用力，紧张得全身都僵硬了，喉咙中发出的声音也几乎机械了起来。
“是，俏如来已经想好了，我来代父亲做这个决定。”
“不。”史艳文沉声道，“你知道真正该做决定的人是谁。”
俏如来一震。
史艳文看着他的眼神中，渐渐显露疲倦之色，但纵然疲惫，目光也是温柔的。
“精忠，记住，不要为了任何人和事违背自己的原则。”
久别的父子三人共进晚餐，餐桌上气氛不算热烈，但还过得去。俏如来和史艳文聊着这些天来在九城的见闻，尤其在提到海境时，对鳞王和师相的赞赏之情溢于言表。
说到海境又难免提起最近的大新闻，虬龙血脉重新现世的事。
“没想到梦虬孙竟然会是海神一族，这么说来，他当时乘上神船，说不定还跟鲛人有所感应呢。”俏如来道，“不过想来也真是凶险，倘若梦虬孙没有虬龙血脉，他和北冥觞恐怕就必死无疑了。”
史艳文道：“海境亦因此有过一场风波，当时所有证据都指向欲星移。后来复制人的事渐渐浮上水面，才……”
一直低头吃饭不出声的雪山银燕在突然的安静中抬起头，碰上俏如来的目光，以为他们在等自己参与交谈，心不在焉地问：“师相也有复制人？”
史艳文略有些尴尬：“是。”而且因为海境当时还没有大型细胞实验室，欲星移的复制人就是他亲手主持培育的。
也是第一批遭窃的复制人之一。
雪山银燕的思维却又跳去了另一个问题：“那梦虬孙算是人——还是别的什么？”
史艳文一怔。
雪山银燕道：“我看过新闻，他能变成头上长角的龙，还能在真空地带的海面掀起飓风。那他这样，还算是人吗？新闻里也不认可他就是海神，只说这是一次基因突变。”
史艳文道：“海境历史悠久，可能遗传中确实留下了异族生物的血统。”
雪山银燕道：“那你们提取他的基因，就可以复制出海神了。”
史艳文沉默不语。俏如来道：“银燕……”
史艳文道：“我们没有造神的权力。”
“只有造人的权力？”
俏如来脸色骤然苍白，餐具当啷一声掉落盘中，竟然说不出话来。
雪山银燕冷淡地笑笑：“我吃饱了。”推开椅子站起。
俏如来从未看过小弟这样的表情，这个冷笑让他瞬间想起那天在大屏幕上看到的戮世摩罗。
史艳文忽然道：“等等！”
雪山银燕讥刺地看向他。
史艳文的目光却越过他凝注在一旁的电视屏幕上。电视声音开得很小，几乎听不见，但上面的图像已足够吸引人的注意力。
雪山银燕只看了一眼，顿时就站住了。
俏如来最先回过神来，起身调大了声音。
画面中那个缺了一只手的人正在向镜头展示他的断肢。
记者在采访：“你是说，在那座实验室里，他们是在你有意识的情形下取走了你身体的一部分？”
“就是这样。”对方的表情平静，“他们告诉我说，这就是我存在的价值。”
“你为什么不拒绝？你同意他们这么做吗？”
受访者凝视着自己光秃秃的前臂，“当时我认为不可以拒绝。”
“为什么？”
“因为我认识的每个人……我是说，每个复制人，都是这样的。”
“像你一样？”
“抱歉，我说得不清楚吗？是的，他们每个人，都像我一样被取走某个器官、皮肤……或是别的东西。”他闭上眼睛，“我不想回忆。但是，对比之下，我认为我尚属幸运。”
“有人向你解释过为什么会这样吗？”
“有。他们说，因为我们是复制人。”
“这位复制人几经犹豫，终于决定站出来勇敢面对公众，揭露细胞实验室中不为人知的真相，那么长久以来，我们关于所谓的细胞科学、基因义体的观念，是否也该随着事实的逐渐披露而改变呢？……敬请关注中原TV‘逃离实验室的复制人’后续报道。”
新闻结束。
俏如来震惊地看向史艳文。
雪山银燕也没出声，他站在较远的地方，背影像是定住了一样，一动不动。影子从他身上落下，沉重的黑暗像是凝固了一般。
俏如来不得不开口：“这不是真的！基因义体不可能拥有自我意识！”
他的声音孤立无援地回荡在房间内，没得到任何应答。
“父亲！父亲你说话啊，告诉银燕，那个人说的是假的！”
史艳文还是没出声。电视屏幕上在播放的早已变成别的新闻，他却还望着那个方向，像要穿透那字节、电子组成的色彩集合，看到另外的不为人知的世界里去。
“我见过那个人。”
雪山银燕突然说。
“在你的实验室里。”
青年的声音嘶哑。
“那时他的手还在。”
他背对着父亲和兄长，手臂微微颤抖起来，因为一直紧握着拳头产生了不由自主的痉挛。
“我要去找小空。”
史艳文道：“银燕！”
小儿子并没听他的呼唤，一个转身，已经消失在门外的黑暗里。
见父亲没有反应，俏如来立即追了出去。
史艳文坐在原地，感到自己竟然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很困难，刚才呼唤儿子名字那一声，似乎已经用尽全力。
历年来积攒的经验、智慧、品行、风度，在这时似乎仅够用来维持尚称平稳的呼吸。
漫长的呼吸。
当年小空离家出走时他不在家里，那一幕是后来从大门口监视探头的记录上看到的。
推门不顾而去的少年身影消失于屏幕的边缘，再未出现。那么坚定和决绝。
今日同样的场景在眼前再次上演。
同样的坚定和决绝。同样的掉头不顾而去。
同样的血脉，难道就必定走上同样的道路？
中原城乃至九界举足轻重的人物，培育出基因义体、开创一个时代的大科学家史艳文一动也不动地坐在桌前。
家里只剩他一个人。
俏如来在门口抓住银燕，他无意中用了很大力气，银燕对手臂上传来的疼痛只是皱眉看向俏如来，虽然还未挣脱，但表情已经写着拒绝。
“你要去哪？”
“我要去找小空。”
“你知道他在哪？”
沉默。
“如果你找到他了，你想怎么做？”俏如来停顿一下，“他会听你的、跟你回家吗？”
银燕摇摇头。
“小空不是一个人，他身后有个组织……你去了会有危险！”
“比让他回到这里——”银燕慢慢抬起眼睛，看了看身后的史家大宅，以及从这个方向其实看不到的实验基地，“——更危险吗？”
俏如来怔住：“银燕！”
“我看到过……他在实验台上接受检查的样子……如果他不离开，迟早有一天……”银燕轻轻抽回自己的手，“他就会变成我身体的一部分。然后小空，就不见了。”
“不是这样的，银燕！我们不会那么做！”
“我们？”银燕凄怆地看着他，“大哥，你一直都知道……”
俏如来自知失言，“我不是那个意思！”
银燕摇摇头，“再见了，大哥。”
“等等！银燕，我还有话跟你说——”
俏如来追赶不及，只见银燕的身影倏忽消失在城市调整灯光后的人造夜色中。
俏如来心中一阵惘然，慢慢回头，只见偌大的史家住宅里，只有父亲的书房窗口亮着灯，窗帘上映出史艳文正在和什么人进行通讯的影子。
俏如来忽然觉得有点累，他拖动脚步，慢慢往回走。
每个人似乎都很清楚他们到底在做什么，行动激烈、反应迅速、针锋相对、寸步不让。
而俏如来呢？
他一直觉得，自己就算不是最清醒的一个，也至少是能够明白事情经过的人。
可是，光是明白、了解，却一直在拖延，迟迟不能做出行动。
他有多少次开口的机会，可是却因为那徒劳的坚持，一直没对银燕说出真相。
沉默不仅仅是沉默，它同时加深着误解。
回到大宅，俏如来直接进了自己的房间。
史艳文交给他的存储卡，被他珍而重之地收藏在电脑的加密舱里，但是至今还没有读取过。
俏如来在一片黑暗中按下电脑开关，控制台上方浮现出虚拟显示屏，幽蓝色的字符由下往上轻巧地流动跳跃，在本来空无一物的空中组成了欢迎界面。
手指落在加密舱的盘符上。
迟疑了一瞬，档案便被打开了。界面十分简单，只有寥寥几个文件，在说明文档中用简洁的文字标注了操作方法。
俏如来点开那个程序文件。一个对话框首先浮现，和所有的选择一样，仅仅对用户列出了“是”和“否”两个选项。
这次俏如来迟迟没有动作。
对话框之后显得有些遥远的是被模糊掉的程序界面，上面的文字如同黑色的飘带，缠绕着文档中的人物影像。
那照片式的影像也是朦胧的，隐隐约约有个轮廓，看不清楚面容，像是多年前做的一个梦里恍恍惚惚的人物，被记忆和遗忘双重反复洗礼，早已不是最初的面貌。
俏如来却长久凝视着那个轮廓。
最终，他选择了“否”。
雪山银燕在一家通宵营业的快餐店里坐了一夜。人员复杂的旧城区深处，多次整修却越发显得破旧杂乱的街道上，一开始还不时有醉酒者踉跄着经过，流浪汉在半夜蹒跚而行，最后只剩下城市里的清扫机器人驱动着滚轮和吸尘装置在路面上来往。
银燕只知道小空在这个区停留，却不知道他的具体地址。
他就坐在窗边等着，城市到了最安静的、能听见地下的机器嗡嗡运转的凌晨三四点钟，快餐店里只有他一个人，以及柜台后站了通宵、丝毫不知疲倦的营业机器人。
门口的自动感应装置发出柔和动听的叮铃声。
机器人用万年不变的语调说：“欢迎光临。”
戮世摩罗径直朝着雪山银燕走过来，“嘿，小弟。你真是想得出来，知道我跟你见面一次得费多大功夫？不过算了，反正也不是我自己收拾残局。”
“二哥！”
“好了，说吧，什么事？要是没重要的事，我可揍你。”
“我……”
“切，不会真的就是想我了吧？”
雪山银燕站起来：“我决定了。”
“哦？”
“你做的事是对的。我愿意帮你。”
戮世摩罗一怔，笑了笑：“史艳文和俏如来他们怎么说？他们同意吗？”
“我不需要他们同意！”
戮世摩罗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小弟，“这么说，和家里决裂了？终于——和我一样？”
雪山银燕道：“带我去你的基地。我想好了，我加入你们。”
他说这句话时下了很大的决心，戮世摩罗的反应却很平淡。
“是吗？”他像是想了一会儿，“你用什么立场加入我们？”
“我支持你们的运动，我也要为机器人和……非自然人争取人权！”
“看来你听过我的演说了。”戮世摩罗戏谑地，“然而，我问的是，你的立场是什么。”
“我的立场？”
“你是机器人？还是义体人？或者……复制人？”
雪山银燕愣了：“我……”
“自然人不能进入我们的世界。很遗憾，小弟，回家去吧，外面的世界不适合你。”
“可是，你明明说过，要我跟你一起——”
“但不是以这种方式。”戮世摩罗贴近银燕耳边，轻声：“你留在史艳文身边，对我才有帮助。”
他冲呆住的小弟笑笑，准备离开，发现银燕立即跟了上来。
“你干什么？”
“我要跟着你！这次——我绝对不让你一个人离开！”
戮世摩罗笑了一声，突然间反手掐住雪山银燕的脖子，他动作迅捷犹如鬼魅，银燕毫无防备之下，骤失反抗能力，双臂只是略微挣动，便无力垂下。
“我会杀了你。”
戮世摩罗淡淡道。
雪山银燕方才受惊时眼睛蓦然睁大，听到这句话，眼神反而平和下来，在极近的距离看着戮世摩罗。
两双同样的眼睛。
这时有人拉开了戮世摩罗的手臂。
是柜台后的点餐机器人。
它用“请问您需要A套餐还是B套餐”那种甜美声音说：“请您不要伤害人类。”
戮世摩罗顺势松开了手，雪山银燕后退两步，连连呛咳，刚缓过来能够说话，就说：“没关系，我们是闹着玩的，谢谢你。”
点餐机器人朝他们鞠了一躬，回到柜台后面去了。
“留在这个世界，乖乖做一个受保护的人类。”
戮世摩罗挥挥手，向门外走去。
雪山银燕立即又跟上。
戮世摩罗忽然站住了。银燕追上去的步子过猛，撞在了他背上。
戮世摩罗没动，站在那儿看着门外，像个关闭了能源的机器人一样。
半晌，他笑了：“小弟，莫非我看错了你？”
在快餐店橱窗透出的灯光所不及的街道对面，像突然地下冒出的人影分布在不同位置的暗影里，轻型武器特有的幽暗金属光芒和统一的秘密行动服装点出了他们的身份与来意。
雪山银燕也看到了外面的枪口，“他们……来抓你？”
“不然是来抓大晚上离家出走的小孩吗？”戮世摩罗一闪身，又扣住雪山银燕的手腕，将他拉到自己身前，“幸亏我还有人质。”
戮世摩罗这次动作幅度不大，而且身体挡住了背后点餐机器人的视线，机器人虽然注意到他们，却没有进一步的举动。
戮世摩罗道：“告诉史艳文，让他们放下武器离开，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他儿子。”
雪山银燕尚未反应过来，“什么？”
“……”戮世摩罗忽然不动了，脸上露出愕然的神情，重复了一句：“什么？”
“什么？”
银燕下意识地又问。
戮世摩罗道：“你！不行，我不会那么做！你没有说过……”
银燕努力回头看他，这才发现戮世摩罗并不是在对自己说话。
他在通过隐形通讯器和什么人交谈，对方似乎下了什么指令，戮世摩罗的声音骤然尖利起来：“凭什么！我并没答应你——”
又是短暂的安静。
戮世摩罗无力地松开手，银燕茫然地看着他，戮世摩罗挥挥手，随便指了指，“找个角落呆着去，免得误伤了你这么重要的人物。”
“……二哥？”
雪山银燕反应不过来地看着戮世摩罗出了门，随即举起双手，表示妥协。黑暗中的包围圈逐渐缩小，枪口组成了一个完美的肃杀的圆弧。
直到被带上手铐押进悬浮车，戮世摩罗都没有反抗，也没有回头看雪山银燕一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