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还珠楼，酆湘]

 

一个学期的课程已经过去大半，任课教授和学生还是第一次正式面对面。

除了在还珠楼，除了神蛊温皇，大概全九界都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百里潇湘十分意外地，看到进入实验室的是温皇，而不是酆都月。

年轻学生半天没回过神，温皇道：“上课了。”

“啊，是。”百里潇湘惊跳起来，“温皇教授，今天您有空亲自上课？”

温皇发现这个选修所谓机器人心理学的学生似乎还有点意思，若是平时，可能他会逗对方几句.

但是不知为何，他今天感觉有点心烦，没有多余的心情。

所以百里潇湘只是看到温皇很平常地、堪称和蔼地对自己笑笑。

“酆都月给你讲到哪儿了？”

百里潇湘汇报了课程进度，温皇显然是第一次听，也就是说，他从前从未关心过自己唯一的学生在还珠楼到底学了点什么。

“酆都月讲得不错，不过，你来还珠楼，应该不是只想听点理论混个学分吧？”

百里潇湘表情略微尴尬：“不是的，我一直很仰慕温皇教授你的学术成就……机器人心理学是一门很有前途、很有发展空间的学科，温皇教授您开设这门课，堪称高瞻远瞩……”

“百里潇湘。”

“教授？”

“学分我会给足的。”

百里潇湘哑口无言，这个反应却是恰到好处。温皇微微厌倦、却又带着惯常那种笑意看他一眼，顺手打开了旁边的实验控制台。

“既然来了，就教你点正经东西吧。”

百里潇湘慢慢走近。

“那就多谢您了。”

温皇猛然一闪，避过来自脑后的一击，扣向他颈部的擒拿手一招落空，空中改抓为劈，手刀砍下。温皇愕然地向门口方向闪躲退去，实验室的门却在他到达前便自动关闭了。

房间里唯一一台实验用机器人恰好又没什么攻击性能，温皇还是飞速控制了它。机器人迈着迟钝的步伐加入战圈。

虽然动作不够敏捷，但强悍的机甲外壳正好又是肉搏战的克星。

百里潇湘抽出匕首。他熟知人类身体上的各种弱点，机器人的呢？再锋锐的冷兵器，也不过跟它们的骨骼硬度相当。

酆都月安排的这间实验室，已经是实验机体配置最弱的一处。若是在上课前就将机器人调离，又会引起温皇的怀疑。

温皇也看出了对方未持有射线枪、电击器等热武器，多年来不是没人打过还珠楼的主意，但很少有人这么冲动。

他按下通讯器，那头虽然接通了，但没有人说话。

“酆都月，来上课的实验室。”

那头没有应答。

匕首与机器人的金属躯体擦出火花。

温皇重复一遍：“酆都月，不管你在做什么，我命令你立即出现在我面前。”

又是一阵沉默。

“抱歉，做不到。”

“哦？”

“我在门外，但是，我无法打开实验室的门。”

“呵？”温皇确实惊诧了，“酆都月，你……”

百里潇湘的战斗技也确实令人赞叹，他在躲避、招架温皇操控的机器人的同时，找到了机器人的电路所在，现在他正在集中攻击一点，准备利用匕首的导电性制造短路。无意外的话，他的战术会在一分钟后奏效。

“酆都月，是你把门关上的吗？”

机器人沉默了数秒。“不是我。”

“你知道是谁？”

又是短暂的沉默。机器人在和自我的程序设定作斗争，他必须回答问题。

“我知道。”

温皇加强了命令语气。

“告诉我他的名字。”

“……他是……”

通讯突然中断了。温皇看了一眼实验室内的信号，看来是有人从外面切断了通讯回路。

尖锐的蜂鸣声响起，腕带的虚拟屏上出现设备已损坏的警告，和百里潇湘搏斗了数分钟之久的机器人轰然倒下，砸在一旁的试验台上，连带冒起一串火花。

手无寸铁的温皇叹了口气：“同学，看来你真不适合做学术。”

 

如果酆都月是人，现在额头上应该已经冒出了冷汗。

他刚才是隔着实验室的电子门与温皇对话。

温皇的反应太快，假如不是他确实无法打开门，此时事件的主控权很可能已经回到温皇手中。

由涅槃启动的战时封闭功能，就算是温皇，也必须在他办公室的主控平台才能输入秘钥，取得控制权。

不过，百里潇湘绝不会给他自己走出来的机会。

合金制成的门板上，像隔着遥远的空间一般，传来了约定好的敲击声。

酆都月准备发消息给剑无极让他开门，却发现整个还珠楼都没有了通讯信号。

酆都月左右看看，在旁边发现了一只端茶递水的小钳子机器人，它是由于失去控制信号，被履带的惯性带来这儿的。

酆都月把它拎起来，对着它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去把剑无极带过来。”

小机器人终于接受到了明确的指令，欣然滚走了。

片刻后剑无极被小机器人用钳子扯着衣角拉了过来。

没等酆都月开口，剑无极先承认错误：“哪儿搞得不对？我想关闭温皇专用的信道，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信道都不通了。”

酆都月道：“先恢复内部信道，然后开门。”

剑无极看看门口，“百里潇湘搞定他了？”

如同应答似的，门里又传来了第二遍同样的敲击声。剑无极专心在电子脑里操作了一会儿，门打开了。百里潇湘拖着昏迷不醒的温皇出现在他们面前。

看到被如此对待的温皇，酆都月的神色很不自然，立即背过了身，道：“扶好他。”

“是是，虽然他两个小时内肯定不会有什么感觉，不过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尊师重道嘛。”

百里潇湘把温皇拉起来，架在自己肩头。“怎么这么久才开门？”

“剑无极没控制好，整个还珠楼的信道都瘫痪了。”

“啧。”

酆都月道：“也好，否则说不定温皇会想到利用其它信道把命令传出来。”

“说起来，你刚才故意跟他聊天，让他分心，干得也不错。”

“啊？”剑无极道，“酆都月你还敢跟温皇聊天？你……”

酆都月打断他，“照计划进行，我先去准备。”

 

酆都月离开了，百里潇湘跟剑无极说：“搭把手。”

两人抬着昏迷中的温皇往地下室的方向去，经过某些实验室时，有机器人好奇地看着他们。

百里潇湘顺口解释：“你们的主人在睡觉，我们给他找个凉快地方。”

剑无极低声问：“他们会信？”

“这些实验用机器人的智能度不高。”百里潇湘道，“其实，我还是略懂一点机器人心理学的。当然，全靠自学。”

剑无极：“……”

“外界传说还珠楼里有超高智能的机器人存在，反正我到现在还没见过。对了，要不你用涅槃查查它在哪。”

剑无极有点不懂：“你没见过？”

“是啊，每次来还珠楼，看到的都是这些实验用机器人，要么就是半成品、电子脑什么的。你说，要是真有那种超智能机器人存在，它这会儿是不是该出来阻止我们了？”

剑无极觉得百里潇湘是没救了。

“我觉得他不会来阻止的。”

“他？你查到了？”

“不用查。”剑无极道，“他就是酆都月。”

 

地下室尽头那间杂物堆放室已被改造一新，墙角堆积的机械零部件全都不见了，把大堆的杂物移开后，才发现底下本来就有一张带滑轮的实验台。

剑无极道：“酆都月说，温皇在这儿制造了最初的他。”

百里潇湘默不作声，把温皇放在整理干净的实验台上，拿走他身上所有的智能设备，并将人在台子上固定住。这样，就算温皇醒来，也不可能有丝毫反抗能力了。

酆都月就是这么跟他说的计划。

但百里潇湘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次行动最大的危险，甚至可以说是一点就炸的定时炸弹，竟然就是酆都月本人。

 

按照分工，将温皇控制住以后，剑无极就到上面去监视整个还珠楼的情况，防止意外。

温皇还没苏醒，百里潇湘出去时，顺手将门掩上。

隔壁的房门打开，酆都月出现在他面前。

“处理好了？”

“嗯。”

“温皇脖子上为什么有瘀痕？”

“刚才失手把他掉在地上，怕他醒过来，又补了一下。”

酆都月微微偏转面孔。

不是亲眼看到的伤害，仅听描述，似乎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

在温皇手下经历了各种奇怪的实验，他对痛苦的耐力本来就比一般机器人好，若是换了普通的机器人，在看到百里潇湘拖着温皇走出来时，恐怕就已经忍不住要采取行动了。

人类有所谓“良心的拷问”，相比之下，机器人的原则更为务实，它直接写在芯片的原始设定里，相比虚无缥缈的良心，对机器人的感官造成的伤害是实实在在的。

当然，机器人的疼痛形式和人类完全不同，客观说来，和原则相悖逆而形成的谬乱感，只是一段会对电子脑造成影响的编码而已。

但是在百里潇湘的眼前，酆都月确实在听到温皇受到伤害时，露出了纠结的表情。

而就像他自己说的，接触过不少机器人心理学内容的百里潇湘恰好明白那代表什么含义。

年轻的人类沉着脸，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竟和一个机器人合谋刺杀它的主人。

只要温皇说一句话，无法违背机器人定律的酆都月就会把他们的计划和盘托出。

甚至就在刚才，自己已经图穷匕见时，酆都月还在和温皇对话！

如果不是信道被及时切断，以温皇的智谋，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百里潇湘觉得自己生气了。

地下室通道里的光线半明半暗，因为百里潇湘过于靠近，酆都月略微向后靠着墙壁。

身型高挑修长的机器人微微皱着眉，不知在思索着什么。他英俊面容带着冷漠，那种看似寻常又颇具压力的美感，那种冰冰冷冷、类似精密完美的器物带给人的无机质的感受。

百里潇湘忽然明白了自己之前对酆都月的感觉来自何处。

酆都月是个表里如一的人……机器人。

年轻的人类百里潇湘怆然想，自己确实是爱上了一个机器人。

他眼中几乎含泪了。

“你没有装杀人芯片吧。”

酆都月没有问他是从何时知道的。

“没有。”

“那我们必须小心，不能让温皇看到你。”

酆都月刚才出来的储藏室隔壁房间，同样也被改造过，当中那面墙被改成了单面玻璃，酆都月能从这一面看到试验台上的温皇。

立场对调的机器人和科学家。

荒谬的、不可能出现的场景。

酆都月终于是做到了。

百里潇湘站在酆都月身旁，低声道：“你一直想要的，就是这个？”

酆都月微微点点头。他的芯片中有一种不适的感觉，但是他必须克服这种异样，因为跟接下来他要做的事相比，现在的程度根本不算什么。

他发现跟百里潇湘说话，可以分散自己对温皇的注意力。

“你要想办法说服他同意接受电子脑手术，让他在同意书上签名画押。”

百里潇湘翘起一边嘴角，堪称俏皮地笑了笑：“会有办法的。——不过到时候，你可不要看。对了，这房间是隔音的吧？”

酆都月点头。

“你准备给他换哪种电子脑？涅槃二代还没完成，就算完成，也别浪费在他身上啊。”

酆都月似乎犹豫了一下，才道：“还珠楼里的电子脑，不是只有涅槃。”

百里潇湘一怔：“难道……”

酆都月淡淡道：“你不是一直说，我的学术成就，早就不下于温皇。”

百里潇湘看着机器人完美无缺的侧脸，只觉得心口被重重撞了一下，脸不争气不合时宜地自己红了。

酆都月略微讶异：“我并没有说你虚伪或浮夸，为什么脸红？”

百里潇湘无奈：“你现在说了。”

 

温皇醒过来，看到百里潇湘正在将注射完毕的针头收起。

他发现自己四肢虚软、不能动弹。而且就算被注射了肌肉松弛剂，该用的拘缚道具还是一样没少。

温皇叹了口气，“我对酆都月可没有这么过分。”

“是吗？”百里潇湘淡淡道，“我想，在你的人类语义系统里，过分这个词可能不包括为了测试传感灵敏度让他尝试十倍感应的神经纤维，导致他的系统过载全毁之类的事吧？”

温皇笑笑：“你同情他？”

百里潇湘道：“他足够完美，不需要我同情。如果非要同情，对象应该是你，可惜，我认为你的所作所为实在不值得同情。”

温皇道：“他只是个实验用机器人。”

百里潇湘戴上手套。

“如果你是这样想的，那我就放心了。”

“哦？”

“对于接下来的事，我就不用有任何心理负担了。”

温皇微微一笑，“你也是个人类，你知道心理负担对你的实际行为没有意义。酆都月呢？他能改变自己的程序吗？”

“所以，”百里潇湘向温皇展示手中的文件，“请你在这儿签字。”

温皇看了一眼，“他想这么做？……若是我不签呢？”

百里潇湘并没有马上强迫他，而是放下文件，戴上另一只手套。

“你会签的。”

旁边就是百里潇湘平时上课背的双肩包，他在笔记、文件之外拿出一个看似文具盒，却大了数倍的盒子，放在旁边桌上。

再打开盒子，抽出里面的三层抽屉。每一层都有排列整齐的各种奇怪纤巧器械，虽然看不出具体用途，但是大多尖锐、锋利、纤薄，隐隐散发出带着寒光的血腥味。

温皇很勉强才能让目光离开那些不祥的器具，落在熟练地做着准备工作的年轻人身上。

“我知道你不是个普通人，没想到不同寻常的方面是这样。”

百里潇湘并不受激，“希望你等会也能保持微笑，我不是喜欢听惨叫的变态。”

温皇收起笑容，微微叹了口气，“酆都月呢？”

百里潇湘拿过一条黑布蒙上他的眼睛，一边回答：“如果你现在签字，他还可以看见你，如果过一会儿……我想，你们最好还是不见面。”

他语气里没有明显的威胁之意，平淡得就像在说今天的天气一样，也正因如此，才体现其内容的真实性。

温皇终是又叹了口气，“好，我签。”

 

百里潇湘将文件收好放在一边，给酆都月去了条消息。

温皇道：“手术由谁执刀，你？”用嘲讽的眼神看了一眼刚关上的箱子。

“不是我。”

“那让我见见我的主刀医生。”

“有必要吗？”

“术前关怀嘛。”

躺在试验台上的温皇又恢复了那种宠辱不惊、云淡风轻的模样，就像躺在自己办公室的沙发椅上一样，随意地跟百里潇湘聊着天。

“你们这么大费周章，不会只是为了给我换个电子脑吧？”

“为什么不会？”百里潇湘道，“说实话，我最敬佩你这种有献身精神的科学家了。”

“哦？”

“你也应该高兴，终于可以拿自己的身体当研究对象了。”

 “说得有理。”温皇道，“可是我研究的内容不光是电子脑。”

百里潇湘笑了：“你需要研究什么，就给自己安装什么好了。”

温皇认真考虑了下，“机器人心理学……”

“当然，你也会变成机器人。”

“是吗？人类向机器人的转化，这倒是个有趣的课题。”

“期待你的论述。”百里潇湘道，“发表论文时，记得把我的名字放在第一位。不过不记得也没关系，我可以自己加上去。”

温皇又叹了口气。“同学，你这种心态确实不适合搞学术。不过，看来你们打算保留我的记忆？”

“当然。”百里潇湘一本正经地说，“你签字之前没看条款？照章办事，更换电子脑而已，洗脑那种野蛮事我们不干。”

他看着温皇，又笑笑：“再说，若是你不记得自己败在了谁手里，那岂不是很可惜。”

温皇道：“记忆拷贝是很复杂的手术，让我跟酆都月说句话，我要嘱咐他一点细节。”

百里潇湘道：“你可以告诉我。”

温皇望着房间的天花板，忽然问：“这是地下室最后那间储藏室？”

百里潇湘不置可否。

温皇忽然支起头，看着对面的墙壁，声音不大，但唇形很清晰地说了三个字。

单向玻璃后的酆都月浑身一震。

百里潇湘立即将温皇按下去，顺手抓了块消毒布塞进他嘴里，“闭嘴！”

 

百里潇湘冲出去得很及时，因为隔壁的酆都月已经摇摇晃晃地开了门。

“没事！他不是在叫你！”

酆都月的眼神已经混乱，“他说……来聊聊。”

“你看错了，他不是在跟你说话，他说的是别管我！”

百里潇湘说谎的反应不算特别快，谎言内容也很简单。人类立即就会根据其中的不合常理之处判断他在说谎，但是，对于一个机器人，这简洁的谎言却能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主人的命令带来的影响。

酆都月的自我程序同样在挣扎，猝不及防地看到温皇的唇语时，他就立即调动最复杂的算法，对接收到的命令进行质疑，用大量的运算来拖延时间，阻止自己听从温皇指令的行动。

只要他走到温皇面前，听到温皇说一句话，一切就都完了。

百里潇湘不管不顾地抱住酆都月，在机器人耳边一直重复：“他没有说，他不想和你说话，你看错了，他让你走开……”

酆都月眼神直直盯着温皇所在房间的门。

“酆都月，你看着我，我是百里潇湘，我们——我们是伙伴！你看我！”

不知是最后强硬的命令语气起了作用，还是机器人的逻辑运算暂时放缓了。

酆都月停止了挣扎，慢慢低下头：“百里潇湘……”

“是！是百里潇湘！相信我！记得吗！你相信我！”

“是的。”

机器人慢慢重复一遍。

“我相信你。”

 

温皇看到储藏室的门开了，百里潇湘沉着脸进来，又重重把门关上。

百里潇湘给了他一个耳光，顿了顿，反手又是一下。

年轻人用一种远古时期野兽看着猎物的嗜血眼神盯着温皇，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想不想让我现在就把你的舌头割下来？”

温皇识趣地摇了摇头。

虽然酆都月已经在系统中关闭读唇语的功能，百里潇湘还是给温皇又加了几条拘禁带，直到确定他连头也抬不起来，连一个表情都无法让隔壁的酆都月看到为止。

做完这些的百里潇湘也恢复了冷静，收起了属于杀手的眼神，问：“你想说什么，我代为转达。”当然，不一定如实转达。

温皇想了想，“替我问问酆都月，是谁在操控还珠楼系统。”

虽然百里潇湘可以直接回答，但他依照酆都月的要求，替两人转达没有危险的内容。

这是为了在一定程度上完成“来聊聊”的指令，给酆都月的大脑减少一些压力。

“是涅槃。”

“涅槃二代？不，二代还不能投入使用。”温皇立即明白了，“剑无极？他也是你的合作对象？”

“是。”

“涅槃刚制造出来时曾经担任还珠楼的主机，但后来我应该已经取消了它的权限吧？”

百里潇湘又转达了，他自己也想知道酆都月是怎么做到的。

“因为还珠楼还记得涅槃。”

“你没从系统里抹去涅槃的身份？不会，那太明显了。”温皇沉思片刻，“新涅槃开始制造前，还珠楼里已经没有一代涅槃存在的痕迹。所以是识别编码？”

酆都月承认：“你不会注意到这么基础的设置。二代涅槃在核心底层沿用同样的识别编码。”

“呵，所以说，只要剑无极一连入还珠楼网络，他就被识别为拥有最高权限的新涅槃了。”温皇道，“酆都月，你真是让我吃惊，从新涅槃准备开始制造、我让你把基本架构先搭好的时候，你就已经心怀不轨了吗？”

百里潇湘在转述这句时将心怀不轨换了一个更温和的词汇。随后他看到酆都月的回复，念出来：“比那更早。”

温皇慢慢地“哦……”了一声，随后又问了百里潇湘之前问过的问题。

百里潇湘说：“他给你特制了一台新电子脑，不输给涅槃哦。”

话语中的骄傲语气，就像在说“我有个好朋友他这次考试全校第一”一样。

温皇饶有兴味地看了一眼冷血杀手。

“酆都月自己也有作品？这我倒想见识一下。”

令百里潇湘意外的，酆都月答应了温皇的要求。

百里潇湘很不愉快，因为第一个见到酆都月的“涅槃”的，竟然不是自己。温皇被捆在椅子上，只有一根指头能动，却依然十分熟练地划动屏幕，像对待不得不批改的学生论文一样，懒懒地查阅着面前的电子脑程序。

自然，地下室周围的网络信号都已经被彻底封死，就算温皇能在百里潇湘的监督之下玩什么花样，他有的也只是一台没联网的主机。

温皇也发觉了，感慨道：“真是个孤独的大脑。”

“什么？”

“你可以问酆都月，大概从这台电子脑诞生之日起，就没接入过网络吧。在当下，这么孤独的电子脑可真不多。”

“……”

“不过孤独的另一个意思，也就是固步自封，没见过世面。”

“……”

百里潇湘在监视温皇的同时，其实也在分心偷瞟显示屏上读取的程序界面。在他眼里，这部电子脑组织完美无缺，语句严谨高冷，并不亚于传说中的涅槃。

所以他不打算替温皇转达这么恶意的批语。

温皇偏偏提醒他：“你跟酆都月说，如果只有这个水平，就别妄图仿冒涅槃了。”

百里潇湘冷笑一声，道：“如果你的讽刺只有这个水平，那就别妄想让我费力转达了。”

温皇叹了口气，道：“我是好心提醒，把这种东西拿出去的话，你们的买家如果稍有点知识，就不会收货的。”

百里潇湘脸色一变：“什么？”

就在他惊愕瞬间，温皇已经飞速地在屏幕上输入了四个字。

看到温皇手指操作有异的瞬间，隔壁的酆都月立即闭眼！

百里潇湘毕竟是人类，比机器人的反应慢了一步，看见了温皇输入的字，才愕然回头看向隔壁。

但是单向玻璃一视同仁地隔绝了来自这边房间的视线，百里潇湘看不到酆都月的反应，回头气急败坏地把温皇甩到另一面墙上去：“找死！”

温皇毫不反抗，含笑不语。

屏幕犹自亮着，还显示着来自论文导师的刻薄评语：

“行尸走肉。”

百里潇湘冲过去擦掉了这行字，即使他不这么做，电子脑也会认定这段话为无效输入，让它在重启后自动消失。但是百里潇湘就是不想让温皇的评语多留在酆都月的作品里哪怕一秒钟。

这时酆都月的通讯传过来：“他干了什么？我没看到。”

百里潇湘道：“你没看到就好，没什么事，他骂我。”

“……怎么骂的？”

“喂！”百里潇湘故意发过去一个凶恶的表情符号，“这就不用我亲自复述了吧！”

“……百里潇湘。”

冷冷淡淡的四个字，两个标点。

百里潇湘却仿佛能看到那人的表情、听到他清冷无奈的声音。

短暂的僵持，百里潇湘终于还是屈服了。

“他骂我是行尸走肉。”

收到消息，酆都月怔了怔。

温皇当然不是在骂百里潇湘。但行尸走肉这样的词，似乎也只对人类有意义，机器人根本就不在这种形容的贬低范围之内。

温皇是在对他的电子脑下评语。

——跟真正的涅槃比起来，这只能算得上是行尸走肉。

对一个和自己同样发明了自主型电子脑的机器人，说出这样不留情面的评价。

温皇毕竟还是那个温皇。

酆都月道：“告诉他，我本来就是行尸走肉，也只能做出行尸走肉。”

他语气冷静，发送到百里潇湘设备上的文字也看不出喜怒哀乐。

百里潇湘却替酆都月恨极了温皇。

“他说，他本来就是这样，也只能做到这样。”

温皇看着百里潇湘取起针管，吸了药水，面色阴沉地向自己走来，终于没有再说什么。也许他要说的话，确实已经跟这个世界的人说完了。

 

此时外出归来的凤蝶刚刚踏入还珠楼大门。

剑无极没有设置太高的封锁权限，凤蝶的ID卡依旧能打开大门。

此时的还珠楼是进入容易出去难，无论人还是机器人，要从门口出去，就非要有温皇或者涅槃的权限才行。

凤蝶心事重重，并没留意周围有什么变化，准备和往常一样绕过大厅回自己房间。

在大厅门口，她无意中看到一个人的身影，于是停住了脚步。

剑无极斜躺在那把最舒服的椅子上，垂下一只手，正在跟大厅里的送茶小机器人玩游戏。他伸出一根食指，小机器人的钳子手去握，剑无极手指一收，小机器人握了个空。然后小机器人举起钳子手，剑无极半天没动，突然伸手一抓，小机器人的动作也敏捷，钳子紧紧合拢，留给剑无极一个“拳头”。

于是平局。小机器人很开心地连连闪光，剑无极也不厌其烦，准备再来。

“它力气不小，当心被夹断手指。”

剑无极听见凤蝶的声音，仍旧跟小机器人玩完这一局，才拍拍它的头，示意暂停。

凤蝶问：“你在这儿干什么？”

剑无极想了想，“等你。”

凤蝶第一感觉是剑无极又在跟自己开玩笑，皱起眉看着他。

年轻人轻浮痞气的性格并不讨喜，他自己却甚少觉察。那时在中原便是如此，他心里似是多少有些自卑，因而喜欢夸大其词，又喜欢故作潇洒。凤蝶在中原大学读书的那半年，对剑无极的印象不过如此。

“那是温皇的椅子，你最好在他发现前离开。”

剑无极笑笑，站了起来。

凤蝶发现剑无极竟然真的听话准备离开，不禁愣了愣。

剑无极站在大厅通往后面的侧门处，回头看了一眼凤蝶。

少女忽然觉得不对，脱口而出：“等等！”

剑无极看着她。

“温皇呢？”

凤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剑无极，但问题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他不在楼里？”

因为剑无极没有回答她，凤蝶试着按下通讯器。

没有反应，不是没有应答，而是信道空空如也，死一般的寂静。她改为呼叫酆都月，拨号音响了数声，那边挂断了通讯。

少女缓缓后退，大厅的门突然在她身后关闭了。电子门锁住的那一声提示似是在紧绷的神经上用力踩了一脚，凤蝶猝然回头，发现两侧的通道也同样正在关上。

“怎么……这是怎么回事？”

凤蝶想再次尝试，发现大厅的通讯信号已经被全部切断了。

剑无极站在光线极暗的侧门外面，年轻人的表情一半隐藏在阴影里，晦暗难明。

凤蝶猛然冲过去，剑无极做了个抬手的动作，凤蝶发现自己的脚踝被刚才跟剑无极玩游戏的小机器人抓住了。

“你要做什么？”

“我配不上涅槃。”剑无极笑笑，道：“一个普通人类，怎么配得上你家楼主的绝世发明？但是，你们也没问过我的意见。——我也并不想要它啊。”

凤蝶一怔，“你！”

“你们把芯片、把程序硬塞进我头壳里，就没想到，我也是一个人？为什么我要被你们变成这种怪物？就为了让你们测试新产品的稳定性？为了逼我师尊出手？”

剑无极道：“我也可以自己解决问题。”

他转过身，准备结束这次谈话了。

“你不是自己解决问题的！”

凤蝶大声道：“有人暗中指使你，对不对！你一个人斗不过温皇，你还有同党，他是谁？”

剑无极冷笑一声：“没有别人。”

他的重音落在“人”字上。同时落下的，还有他面前的最后一扇门。

宽敞的还珠楼大厅顿时成了一间囚笼。

没有信号，没有恢复权限，无法访问任何系统。凤蝶颓然松开便携设备，滑坐在地上。

她已经想到了那最坏的可能。

然而事出突然，猝然间令人无计可施。

 

剑无极离开后，小机器人就放开了凤蝶，此时正乖乖呆在她脚边，小钳子手试探地一张一合，似乎在问她要不要来继续玩游戏。

凤蝶一直不明白温皇的趣味，还珠楼里有那么多性能超卓的机器人，要什么外形、功能都应有尽有，为什么天天都要见到的、负责日常洒扫、端茶送水的服务型机器人，却要使用这么笨重古旧的款型。

她摸摸小机器人的“头顶”，那上面只有一个按钮开关，关上后，小机器人的履带立即停止了运转，钳子手也收了回去。

唯一能令人感觉亲切的一点类似生命力的东西从它身上消失，它变回一个铁块，下面装着两条履带。

凤蝶倚着它，终于落泪。

他不喜欢人，所以专心投入研究机器人。可是随着他的技术日渐精良，制造出来的机器人也越来越像人。

与此同时，人类却将自己变得越来越像机器人。

从部分的义体化开始，到最后代表着义体技术臻于完善的电子脑化，要判断一个人究竟是人还是机器人，已经越来越难。

可是，难道更换了身体、改变了传统思维方式，人就会像机器人一样，只要关上开关，心灵中那点人性之火也便随之熄灭吗？

 

在地下室入口处徘徊的剑无极无意识地皱着眉。

他一直收到通知，来自大厅的通讯器要求和系统主控人员通话。

虽然他关闭了大厅附近的无线通讯信号，但是大厅里还有旧式的有线内部通讯器，本来只作扬声功能的，不知被凤蝶在里面怎么改造，被改成反向传递信号加以利用了。

虽然如此，接听与否的主动权仍然只在剑无极手里，准确地说，在“涅槃”手里。

“已逾十次呼叫不予作答，是否关闭呼叫提示？”

系统尽职尽责地给出建议。

“涅槃”的设置当然极端人性化，做到最大限度为使用者着想，并且还会在使用中不断改进，学习使用者的选择习惯。很多时候剑无极不用自己做太多思考，只需要按照系统提供的建议提示去做就行了。

“关闭呼叫提示”也是涅槃按照他的习性，给出的最符合剑无极处事风格的选项。

剑无极没有理会这句提示，他心中有一瞬间的迷茫。

——此时、此刻，正在思考该怎么做的，究竟是“我”，还是“涅槃”？

 

为了够到大厅屋角高处的扬声器而站在椅子上的凤蝶脸色煞白地再次按下通话键，她不能确定会不会有人应答，会来接听的“系统主控”又会是谁。

她只知道，快要来不及了。

必须唤起那已被消除的记忆。

 

酆都月拒绝了百里潇湘给自己当助手的提议，却没有反对他在隔壁看着手术过程。

其实百里潇湘也不是对从未亲眼见过的电子脑改造手术有兴趣，他只是想看酆都月而已。

只要设定好程序，机器人的操作水平就是人类无法企及的精准规范，但在应变、从权等反应上会有欠缺。所以，在医疗领域究竟是使用机器人还是坚持由人类主刀的传统，至今尚有争论。

但是，如果问现在的百里潇湘，他会毫不犹豫地指定由酆都月做自己的终身主治医生。

不夸张地说，他心里甚至有那么一点点羡慕温皇的念头。

 

手术主体不到一小时便完成了。

取出的大脑浸泡在同时充当介质的营养液里，密封皿则兼具读取和传输数据的功能。大脑沟回中的记忆因子被量化、转换，来到操控台中。个体的记忆、一个人的一生，通通变成可解读的数据，经过批量分析、再度转换格式，以字符组成的数据流形式进入已安装好的电子脑内。

记忆的读取和转写已经是很成熟的技术，不需要在旁边看着，操控台也能自动完成，只是需要一段较长的时间而已，毕竟人类的记忆库庞大到自我都无法察觉的程度。

 

酆都月摘下手术手套，往单向玻璃的隔壁看了一眼，他也许是无意识的，但在百里潇湘这边，却是完成了一次对视。

百里潇湘只觉得自己心脏似乎漏跳了一拍，呼吸也停滞了一瞬。

一个刚完成工作的机器人，为什么会这么好看。

真是个难解的谜。

 

酆都月开门进来，说：“刚才好像有消息进来，你看了吗？”

手术期间不便分心，酆都月和百里潇湘共享了自己的信息接收端口，也有点全权委托他处理的意思。

百里潇湘道：“嗯，凤蝶回来了，剑无极暂时让她待在大厅。”

说着他又看了眼便携终端，一怔：“哦，还有一条……‘新样品收到，待试用。’你又给了‘修罗’什么样品？”

酆都月也看到了信息，顿了顿，回答百里潇湘：

“行尸走肉。”

“什么？别开玩笑。”

“没有开玩笑。或者叫伪涅槃也可以。”

从酆都月的态度上，百里潇湘只得相信了这一事实，“你把你制造的电子脑卖给‘修罗’了？”

“他们要得很急，我跟他们说，我有涅槃的替代品，他们接受了。”

“我一直以为我们只跟他们做点小程序、零件生意！你……”百里潇湘心里不是滋味，“你还有什么事没告诉我？”

酆都月沉默了一会儿。

百里潇湘一愣，机器人的反应，像是真的在进行运算查询。

“我的记忆很长，存储量很大。但是，如果你指的是跟你有关的事，那就没有。”

百里潇湘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如果……如果有机会，我想知道你从前的事，跟我无关的事也可以，我都想知道。”

酆都月点点头：“好。”

百里潇湘这下是真觉得不对劲了，“酆都月，你是不是对自己做了什么？”

机器人没有回答。

百里潇湘豁出去了，“酆都月，我命令你回答我！”

又是良久的沉默，却也没有明确的拒绝。

百里潇湘心里已经大概有数。也明白酆都月的沉默代表着机器人并不好受，就像人类遇到太纠结的问题会内心天人交战一样，它的系统正在大批量地验证规则、用复杂的运算判断是否需要作出应答、作出何种程度的应答。

他忍不住要收回刚才的问题。

酆都月终于开口。

“我调高了你的权限。”

从机器人口中明明白白地说出这句话，已经有所猜想的百里潇湘还是心头猛震。

“为……什么？”

“我需要你协助对抗温皇。”

 

百里潇湘忽然明白了。温皇用口型说出“来聊聊”后，自己能靠简单的谎言阻止酆都月，不是运气好，也不是偶然。

酆都月早已料想到被温皇伺机反手的可能性，因此，机器人自己将“百里潇湘”这个人类的权限作了调整。

虽然不可能超过神蛊温皇持有的所有权，但是，酆都月应该是给了他能给的最高权限，也就是管理者之外的第二权限。

这个权限，大概近似于机器人对自己拥有的控制权。

所以当百里潇湘抱着酆都月、一再重复“相信我”时，他的命令才能部分抵消掉温皇的影响。

 

见百里潇湘一直不出声，酆都月慢慢转过头看着隔壁的温皇。操控台正在正常运转，记忆数据像输血一般，从导线中涌入全新的电子脑。温皇嘲笑酆都月的作品是行尸走肉，可是现在，变成行尸走肉的正是他自己。

酆都月漫无目的地想着这些事，大脑像是在执行空闲时的碎片整理。

温皇并没有看错这部电子脑的本质。

伪涅槃跟涅槃的根本区别，并不在于性能或处理模式。

涅槃是最大限度的自主型电子脑，而酆都月制作的伪涅槃，则是最无法自主的电子脑。

它平时运行起来，和普通电子脑无异，性能也更为优良，但是，只要输入关键的密钥，电子脑就会恢复机器的本质。

——像机器一样，完完全全地，听命于输入秘钥的人。

而且，它不仅适用于机器人，还适用于人类。

 

温皇是酆都月的第一个人类实验品。